姜贻斌:《你会不会出事》不是咒语,是某种预测,或者说是提醒

凤网 2024-12-23 阅读数 8902

看《风流一代》长沙路演前,我把作家姜贻斌10月份出版的中篇小说集《你会不会出事》看了一半。《风流一代》的前半部分和《你会不会出事》一样,故事的背景是本世纪的头几年,这是农村人口、小城镇人口往大城市迁徙的一个高峰期。

微观上看,这些城市新人或者说这些游走在城乡间的“候鸟”,他们足迹的迁徙绘制出一幅幅个人命运的转变图谱。这些图谱单个看,不管其色彩浓淡如何,似乎都微不足道,但它们叠加、拼合起来,是社会肌理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肌理里,有一个又一个关于梦想、困惑、苦恼、挑战与融合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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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能自我实现的小说主人公,也是风流一代中的一员

“湘子很稳得住气。他看不惯村里的那些×人,外出打个工,一年到头累死累活的,挣到几个辛苦钱,却不时地向家里打电话说赚了多少钱,报喜一样的。过年回家时,个个还十分张扬,还说着半通不通的广东普通话,真是浅薄到极点。湘子还不至于浅薄到这种程度。”《我们是亲戚》中,这个叫湘子的人进城后希望能够衣锦还乡,他在城里的工作,是很时髦的私家侦探,雇他的人是他的远房老表和疑似表嫂,他们各自雇他监视对方,阴差阳错使他们并不知道湘子其实是“双面间谍”。

老表比湘子先进城,属于先富起来的一代,巨大的贫富差距让本来就疏远的亲情荡然无存。在他的两个雇主“相爱相杀”酿成悲剧前,湘子并不感觉他赚的钱是昧心钱,他甚至还得意。但在悲剧发生的那个晚上,他认为自己是悲剧背后的推手。

“湘子以前的那种得意和满足,还有那种对以后生活的如意算盘,一点也没有了,似乎都被茫茫黑夜通通地吸走了。”姜贻斌很有画面感地表现出了湘子心理上的变化。

从乡下或小城镇来到大城市,每个人都各有无奈,也都各怀梦想,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梦想成真。

《我在城里的抵抗》中,“我”是一个铁匠师傅,厂子破产后,被老婆喋喋不休地说张三开了一家商店、李四弄了辆卡车跑运输说烦了,跑进城的。进城当天,“我”因为见义勇为保护了一家酒店总经理的妹妹,被总经理安排在这家国营酒店当保安。“我”是一个非常正直的保安,工作认真负责,尽自己所能保护酒店财产不被偷盗。当他发现连他喜欢的那个保洁员都在偷酒店东西后,他对上下监守自盗的这个酒店彻底失望了,他决定回家。“回家的那天,天气不错,像金子般的阳光射下来,如同我在铁砧上敲打出来的流光溢彩,像我刚来城里的那天一样。”《我在城里的抵抗》的结尾,姜贻斌如是写道。他不想让在城市失意、对城市失望的“我”太过失意与失望,于是给了“我”金子般的阳光。因为这金子般的阳光首尾呼应,《我在城里的抵抗》是中篇小说集《你会不会出事》中唯一看起来不像以悲剧收场的。

在《雪白的月亮》中,带着责任进城、不想让同村两个小老弟出事的林立,在知道两个小老弟轮奸了一个女大学生后,打电话举报了这两人。

《十月怀胎》中主人公呆子15岁到长沙给一个书商打工,“画大饼”让他干了很多年的书商患癌症去世前不但没兑现他的“大饼”,还欠了呆子三个月的工资。这让他天旋地转,“多年的希望,就这样破灭了”,“这件事情对他的打击非常大,甚至影响了他做人的原则,使他本来该负责的事情,他也不负责了”。不负责的结果是,他怀孕的女友逼他结婚,他躲着不结,最终在自己和女友的孩子生下来之前被女友毒死。

《跟老鼠说拜拜》讲的是下岗后的主人公打老鼠卖钱,本来以为这是个长久的赚钱之计,没想到有一天晚上打老鼠的时候被一伙逃窜的歹徒抓做人质,虽然最后脱险,但他再也不想去打老鼠了。

同名中篇《你会不会出事》中的主人公“我”有个下海的朋友,这个朋友暴富后在长沙借助“我”的人脉开了个公司。公司开得风生水起,身边有不少女人围着转,但“我”总觉得他会出事。这个朋友也确实出了一些事,但并没有伤筋动骨,依旧是大家眼中的成功人士。倒是“我”,在拒绝了朋友要“我”到他公司任职的邀请后不久,老婆以不想跟着“我”过“不死不活”的生活为由提出要离婚。

《你会不会出事》中的这六篇小说都是悲剧。在接受采访时,姜贻斌提到了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他笔下的人物虽然最初都有一个梦想,但都在生理需要、安全需要、爱和归属需要、尊重需要方面拼命,他们还没来得及想过自我实现,就迎来了自己的悲剧。他们的悲剧有影响到时代的滚滚向前吗?并没有。因而从某个层面来讲,悲剧的他们并不是毫无价值,他们的努力和付出虽然未能换来自己梦想的实现,但也是推动时代前进的合力中的一部分,或者说,他们也是风流一代中的一员。

这些失意者与失败者,为我们提供了反思与成长的可能

值得引起注意和深思的是,很少有人会关注身边的失意者、失败者,在社会的喧嚣与繁华中,人们往往更容易被成功者的光环所吸引,而忽视了那些默默奋斗却未能如愿以偿的人们。他们的声音微弱,他们的故事往往被淹没在时代的洪流之中。然而,正是这些失意者与失败者的存在,构成了社会生态的多样性,也为我们提供了反思与成长的可能。

“趁这次编集子的机会,我把写过的几类进城的人的中篇小说编在一起,他们不仅仅有农民,还有工人等,我想把他们的喜怒哀乐集中表达,这样可能会显得强烈些。他们是我们社会的绝大部分,也生活在底层,酸甜苦辣自不必说。但文学应该要尽力地表现他们的生活、工作,以及恋爱观。因为他们也有七情六欲,尽管诸多的条件不允许,他们也会尽量地表现自己,这就是人的欲望所致。”在问到将《你会不会出事》中的六篇中篇结集出版,想集中表达怎样的主题时,姜贻斌如是回答。

显然,姜贻斌想把他看到的、关注到的,让更多人看到和关注到。《你会不会出事》出版后,责编谢放写了一篇书评,书评提到,书中人物“似乎所有的不幸都和欲望有关”——“有的人是因为有欲望而堕入深渊,比如《雪白的月亮》《我们是亲戚》;有的人是因为放弃欲望而堕入深渊,比如《十月怀胎》;有的人是因为压抑欲望而堕入深渊,比如《跟老鼠说声拜拜》《你会不会出事》;当然,更有人在坚守欲望的底线,比如《我在城里的抵抗》。”

谢放在书评的最后认为这些小说也有矛盾之处:“并未为读者指出欲望的出路:究竟是有欲望的好、没欲望的好,还是压抑欲望的好。或许,欲望本没有出路?”

当然,谢放并不是批评姜贻斌,作为小说家的姜贻斌,他的工作,在把这些矛盾让人看到即已经完成,就如他接受采访时所说:“人的欲望是有层次的,按照马斯洛那个需求层次理论,人类有五个层次的需要。而我写的这些主人公,却恰恰都没有自我实现的需要,这的确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为什么他的主人公恰恰都没有自我实现的需要?这个问题由小说家提出,答案却需要作为读者的我们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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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四十多年了,我还是像个乡下人,在悄悄打量这个城市”

潇湘晨报:书中故事集中讲述的年代,是中国农村人口开始大量进城的年代,您自己也是从煤矿招工进城的一员。除了《跟老鼠说声拜拜》外,讲述的都是进城者的故事。现在我们回头看,您怎样看待这代人的?您关注他们,应该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曾是其中一员吧。

姜贻斌:我也是知青的一员,后来才招工进煤矿。时代的变迁,农民可以进城了,这是一个可喜的变化。他们进城,开拓了眼界,丰富了人生经历,接触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这无疑是值得肯定的。但他们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打拼,就要承受许多的痛苦(包括生理和心灵上的),甚至遭到许多的嘲笑和侮辱,因此,他们也许很难融入这个城市。我之所以关注他们,不仅仅自己为其中一员,还因为他们有许多人是我的朋友,我跟他们称兄道弟,毫无隔阂,与他们一道喝酒、聊天,因此,非常熟悉他们的生活,包括他们的情感生活。我甚至还尽我微薄之力,给他们介绍装修工程,以及介绍对象等等,所以,我写他们并不费多大的力气,完全可以说拈来便是。

潇湘晨报:《十月怀胎》里的主人公呆子对婚姻存在恐惧和逃避的态度。现在的一些年轻人也有恐惧婚姻的念头,您怎样看待这种现象?

姜贻斌:说实话,呆子是我的一个朋友的影子,他善良,但无背景,虽然努力过了,但对于结婚还是有点恐惧感,他觉得条件不成熟,也是对女友不负责任的态度。于是,他一再地不见女友,造成悲剧发生。不过在生活中,他已结婚,自己画画,日子过得很不错。至于现在一些年轻人不太愿意结婚,可能与他们的工作和生活状态不佳有关,也可能是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他们的婚恋观已经发生了变化。这是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的。

潇湘晨报:《雪白的月亮》中,您多次提到歌曲《城里的月光》。对于您来说,城里照亮您的是什么?

姜贻斌:这篇小说多次写到这首歌曲,那完全是刻画主人公的形象需要,也有一种净化心灵的需要罢了。因为这首歌曲对主人公的心灵触动很大,还因为他最后要揭发同村人的罪恶行为,心里毕竟还是很矛盾的。

对于我来说,城里照亮我的是眼界更开阔了,不再拘泥于那一方小天地了,明白天外有天山外有山。而且生活和工作的节奏更快了,它失去了乡村的悠闲状态,以及纯朴的情感。当然,也看透了城里某些人的居心叵测,也只是觉得好笑罢了。

潇湘晨报:新书中有一篇《我在城里的抵抗》,抛开这篇小说不谈,我好奇的是您个人曾在城里抵抗过哪些事物,您个人在城乡生活中的体验,对您的创作有何影响。

姜贻斌:说来好笑,我尤其抵抗的是麻将或打牌。我并不反对别人打麻将或打牌,我觉得这是别人的爱好,无可指责,但我坚决不上桌子。我宁愿与人聊天、喝茶、喝酒,听人家讲故事,这是个人的习惯使然吧,不足为奇。对于我来说,每天能够阅读写作,这就是人生最愉快的事情了。

我曾经在一个《肇事者》小说集里,写过一个自序,题目就是《在乡村与城市之间徘徊》。城乡生活对我的创作影响巨大,它们给了我丰富的写作资源,让我受益多多。尽管我来城市多年,我还是经常往乡村去,到煤矿去。我只要踏上那片土地,心里就无限地充实。而且,那些乡村或煤矿,总是给我以灵感,给我写作的冲动。因此,我大量的小说,包括长篇、中篇、短篇,都脱离不了泥土的气味和焦煤的气味。

潇湘晨报:您在城市工作、生活已经很多年了,您感觉自己已经完全融入您生活的城市了吗?您理想中的城市或者说城市生活是怎样的?

姜贻斌:四十多年了,我感觉自己并没有完全融入这个城市,我还是像个乡下人,或者像个矿工,在悄悄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城市。虽然这个城市给我带来了生活上的便利,以及写作读书的方便,但还是与它有隔的地方,这个所谓的隔,可能还是在言行方面吧,因为不守信用,不讲规矩,此类事情比比皆是。至于我理想中的城市,那还差得很远,或者说,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不说也罢。

潇湘晨报:虽然您在行文中有意无意制造出幽默或者说喜剧的效果,但总感觉您笔下的人物大多是压抑的。您觉得压抑是我们的人生常态吗?您的作品最终呈现出的悲剧色彩,是对笔下人物的压抑不满以至于怒其不争?

姜贻斌:这本书一出来,有些朋友竟然不敢将它送人,这当然是由于书名的问题。其实,书名又有什么问题呢?他们说,《你会不会出事》肯定会变成人们的口头禅。其实,这并不是咒语,这是某种预测,或者说是提醒。这应该没有什么错吧?

关于人性的压抑,这当然是由于环境造成的,因此,也可能会造成许多悲剧。其实,我这些中篇小说中,我对这些东西,还没有深刻地挖掘出来。你如果看看我的长篇小说《左邻右舍》,那就明白什么叫悲剧色彩了,什么是人物的压抑以至怒其不争了。


来源:潇湘晨报

编辑:徐珂

二审:吴雯倩

三审:陈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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