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访“方言发音人”丨泸溪:跳香、鱼年与古老乡话

凤网 2018-02-22 阅读数 244555

编者按:

农历正月初八,人们离开家乡、阔别亲友,来到工作的城市,开始新一年的拼搏——年味未散,似乎还在眼前的这个春节,有哪些东西让你记忆犹新?除了妈妈的菜、爸爸的问候,也许还有那可以轻松自在、脱口而出的方言。

方言,带着熟悉地味道,氤氲在我们小时候吃过的腊肉、玩过的游戏、唱过的歌谣、听过的故事里;它是我们在衣食住行走向趋同的时代里能够找寻差异、获得归属感的所在——但是,因为普通话的普及、快速的城镇化和频繁的人口流动等原因,即便是在“十里不同音”、汉语方言种类繁多的湖南,方言消失的速度仍是可见的。

如果方言不再,乡音无处寄托,那乡愁又该归于何处?

为此,教育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于2015年5月启动“中国语言资源保护工程”(以下简称“语保工程”),计划利用5年时间,以县域为单位,调查、保存并展示全国各地的方言。同年12月,语保工程湖南工程项目在长沙启动,在这个项目中,湖南有多达99个方言点(80个为国家立项,19个为湖南自主立项),其中有不少方言都是“濒危”的。语保工程湖南首席专家、湖南师范大学教授鲍厚星在其主编的《濒危汉语方言研究丛书湖南卷》中如此定义“濒危方言”:严重濒临灭绝的,很快就要消亡的。

在鲍厚星以及多名湖南语保工程专家的推荐下,我们于年前走访了三个方言调查点,并通过此前专家层层遴选出的“方言发音人”,来聆听江华梧州话、泸溪乡话、新宁侗话里的乡土韵味——这些来自乡野的发音人,用自己的努力与质朴保留着行将消失的方言本味;而你,还会说你的家乡话吗?

语保工程泸溪乡话老年女性发音人向和英

文:今日女报/凤网首席记者 李立

图、视频: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吴迪 周纯梓

汽车在逶迤山道上盘旋,冲下一个山头,又爬向另一座山峰,看着后座上的记者脸色越来越差,60岁的向和英满脸歉意:“我们这地方山路难行,你外雀(音)了吧?”

“外雀”,在当地方言中是“晕车”的意思。这里是湘西自治州泸溪县梁家潭乡(已并入武溪镇——编者注)灯油坪村。向和英所说的,是一种叫“乡话”的方言,这种方言的使用者大约有26万人,分布在湘西的沅陵、泸溪、古丈、辰溪、溆浦、永顺等地(据陈晖《湖南泸溪梁家潭乡话研究》一书)。

向和英是语保工程泸溪乡话的老年女性发音人,她与杨家明(老年男性发音人)、李水方(青年女性发音人)、杨海平(青年男性发音人)一起,协助湖南师范大学陈晖教授带领的研究团队做方言调查工作,把这种在史志上被形容为“聱牙诘屈”的方言及其所承载的文化记录下来——在它消失之前。

崇山峻岭间的古音古韵

“九山半水半分田”,向和英这样形容她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灯油坪村。为什么叫“灯油坪”?因为“这个村子,只有过去点的小油灯那么大”。

灯油坪地界不广,架在半山腰上的公路把村子分为两截,上边是村民们新盖的砖瓦楼房,下面是一排排已经鲜有人居住的老旧木屋,在乡话里,它们被叫做“吊瓜楼”。

偏僻与闭塞,也是陈晖选择这里作为乡话调查点的重要原因。此前的十多年间,陈晖曾去过泸溪县的老城关镇武溪,也去过古丈县岩头寨乡白竹坪村,还去过沅陵县麻溪铺镇四方头村,但她最终将调查点放在了灯油坪村,因为“深居山中的人所说的方言有比较强的保守性”。

崇山峻岭带来的交通不便,反倒成为了保存文化的温床。陈晖的坚守让她所收获的,是一枚枚如古玉般温润的“语言化石”。

向和英和她的乡亲们,管“打雷”叫“打䨨”(乡话读音“扩对”)。这个“䨨”字,就是语言学家们根据所记录下的方言发音,从《广韵》、《集韵》等古代音韵学著作中研究考证而来。《广韵》中记载:“䨨,雷也,出韩诗。”

这个“韩诗”,是汉代初年燕人韩婴所传授的《诗经》,乡话历史之久远,可见一斑。

除了称雷为“䨨”,在向和英、杨明家等人的方言中,还出现了“糜”(饭)、“履”(鞋)、“裈”(裤子)、“虺”(蛇)、“犬”(狗)、“负”(背)等几十个只有在古汉语中才经常用到的词。在乡话的语言世界里,吃饭称为“食糜”(读音“入芒”),棉鞋叫做“絮履”(读音“絮离”),放在灶边用来热水的锅叫做“翁鼎”(读音“诶唐”),古意盎然。

“这些词在古代汉语中大家并不陌生,但是,我们现在已经很少使用或很少单独成词。”在陈晖看来,乡话是一座保存了大量古汉语词汇的秘密花园,中古汉语甚至是上古汉语的孑遗,被遗世独立地保留在这个大山环绕的世外桃源中。

凭什么认为它们是古汉语?“语言的发展变化不是杂乱无章,而是有规律可循的。”陈晖说,虽然语言变化的轨迹往往曲折绵长,但草蛇灰线,伏脉千里,用心去找,就能够找到历史渊源与相应的证据。

除了古语的大量遗存和使用,陈晖在《湖南泸溪梁家潭乡话研究》一书中还记录了很多非常形象直观的词语。比如,向和英会管冬瓜叫“毛瓜”,因为其外皮带毛;螳螂被叫做“毛脚刀刀”,这个词很生动地概括了螳螂的外形特征;萤火虫被称为“夜猫点点”,因为在夜晚一闪一闪的萤火虫,很像猫的眼睛发出的点点光芒。

 

灯油坪村中一条长满青苔的石板路。

与神灵沟通的密码

乡话分布的区域,历来是苗、瑶、土家等多种少数民族聚居的地方,历史称之为“五溪蛮”,历代王朝对这里的征讨从未间断。

五溪中的酉水和沅水,就在离灯油坪村不远的地方交汇。战争与迁徙,是乡话历史源流中磨灭不去的苍凉底色,并在乡话及其所承载的文化中若隐若现。

“以前,每到农历十月,我们这里要‘跳香’,每个村子少则一天,多则三天三夜,整个村子热闹得不得了。”向和英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跳香”,是乡话区的一种民俗祭祀活动,用来祭祀始祖和大地诸神,庆祝五谷丰收及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已被列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使用乡话的族群中,跳香曾经是比春节更为重要的节日。负责主持跳香的老司一个村子一个寨子地跳过去,村寨里的男女老幼都会参与跳香,大家同吃同饮,甚至狂欢达旦。

住在离灯油坪村不远的芭蕉坪村的张启荣老司,是跳香的“非遗”传承人,整个泸溪,只有今年已经78岁的他能够独立完成整套跳香祭祀仪式。

一场神秘而盛大的跳香,仪式中繁冗的祝祷辞皆用乡话唱念。在张启荣看来,乡话是与神灵沟通的重要密码,“不用乡话,那些神就听不懂,听不懂我要告诉他们去做的事,我就白搞(仪式)了。因为那些神,过去是讲乡话的,只能听懂乡话,他们听不懂现在的话”。

在跳香最后的“旋场”环节,身着一袭红衣的张启荣会吹响牛角,用一只脚后跟在地面上旋转,由慢到快,越转越急。此时,整个跳香达到最高潮,周围的群众都会来助威呐喊、鸣放鞭炮,并跟着旋转起舞。转到最快的时候,张启荣会从身上取出象征着他的身份与法力的绺旗,“唰”的一下抛开,至此,“跳香”全部结束,鬼魔、邪气、瘟神已被驱走。

跳香仪式的起源,虽然当地有不同的传说,但这些传说大部分与战争和迁徙有关。

有一个传说认为,跳香起源于汉代末年的一位少数民族女性首领。当年马援在征服了五溪之地以仡氏娘娘为首的蛮人后,继续携仡氏娘娘的部队攻打湘西南与湖广毗邻的“南海”。仡氏娘娘不愿伤害“南海”这一近邻,又不愿得罪马援和朝延,只好一边佯装攻打,一边用双方都能听懂的乡话,暗中劝说“南海”部落降服或是逃遁。最后部落居民认为仡氏娘娘此举非常仁义,沿路设宴庆款待,并举行“明香大会”,后来逐渐演变成跳香。

在另一个传说中,跳香老司的前身,是一个为反抗元朝残暴统治而密谋起义的机智领袖。和仡氏娘娘一样,他同样也以外人听不懂的乡话,来传递起义的命令和信号,并最终获得成功。传说的真实性虽然无从考证,但它或许正隐喻着这个族群虽然模糊但艰辛的历史。

当地村民家中的火塘,火塘上方悬挂着腊肉。

远去的“鱼年”和乡音

陈晖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乡话使用者大多聚居在沅水及其支流流域,要么滨水而居,要么靠山而住,农田耕作及渔猎放排是他们的传统生计。

在梁家潭,还保留着一种独特的年俗,在腊月二十八这一天会“过鱼正”,意思是“过鱼年”。

向和英告诉记者,过去在这天,灯油坪的村民大多会去二十多公里开外的洗溪镇洞底坪村拜年。而且,灯油坪村最大的姓氏——杨姓的村民,甚至可以在临近武水河的洞底坪村免费拿一条鱼回家。

“因为我们的老祖宗是洞底那边的,以前是以打鱼为生,所以我们过去拜年,他们会给我们鱼。”向和英说,过鱼年这一天,不管有钱没钱,村民家中的桌上都需要有一条鱼来敬奉祖先。

这些年,已经没有什么人再去洞底过鱼年,“老的接连过世,年轻一辈相互之间也不认识,就不怎么走动了。”向和英说。

不光是鱼年,洋溢着浓郁楚巫文化氛围的跳香,也在日渐式微。农村劳动力大规模外出务工和往城市的迁徙,使得人们对根植于农耕文化土壤的跳香兴趣不再,跟不少“非遗”一样,面临着传承困境。

慢慢疏离的,不光是自祖先那里传承下来的血脉关系。乡话的生存土壤,也在渐渐流失。

陈晖告诉记者,向和英这一辈以及更老的人,一般还是用乡话来进行日常交流,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再回到家乡,说乡话的范围就只局限在了家庭和族群之间的沟通,而他们的下一代,就不大说乡话了,“泸溪县说乡话的大概有两万多人,以前的白沙村,原来是讲乡话的,但1995年县城集体搬迁过去后,乡话的使用者越来越少”。

搬迁会迅速缩小一种方言的使用人口和使用地域。以前的梁家潭学校,从学前班到初三,有一千多名学生。前些年,梁家潭乡被撤销,原本乡辖的村子被并入洗溪镇。撤乡并镇后,梁家潭学校的学生数量迅速减少到不足300名。向和英说,洗溪镇的学校离梁家潭也很远,不少家长干脆把孩子转到县城去读书了,“在县城的学校是没人说乡话的”。

作为曾经的村妇女主任和如今的村支部书记,高中学历的向和英希望乡话能够保留下来,并有一本“用乡话写的书”,她甚至憧憬乡话“没准能作为国家机密语言使用呢”!

显然,她听过关于“温州话是抗日战争时期中国军队的‘秘密武器’”的传说。但现实是,她自己8岁的外孙女在和同学一起做作业、聊天时,也说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在陈晖看来,学术界对于乡话的研究还很薄弱。但是,代表着地域文化和一个族群文化历史的方言一旦消亡,便很难再生。而一种方言的消亡,意味着人类语言文化的多样性受到严重的破坏。

“乡话中有很多特殊的音韵、词汇、语法现象对我们来说还是个迷。”陈晖说,她只能和时间赛跑,看能否赶在它消失之前,解开一些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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