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正在清洗客人送来的假发
从阿明的理发店玻璃门望出去，往左走的人，几乎都是去同一个地方：重庆市肿瘤医院。
这两扇玻璃门，像屏幕一样，框出了7年来他工作的全部镜像。推开玻璃门，从屏幕走进他生活的人，一半以上都是肿瘤患者。
这家不起眼的理发店，位于距肿瘤医院几十米远的一条小路上，离沙坪坝区最热闹的三峡广场只有十几分钟步程。在这条路上，希望与绝望每天都在上演，仿佛一部没有输赢的大片。
美国临床肿瘤学会2017年调查显示，肿瘤医生们最关心的是药物安全问题，而肿瘤病人们最关心的是掉发问题——这也是阿明理发店赖以生存的“理论基础”。
假发，在这一幕生老病死的影片中，既是一个道具，又代表着一个人的面子和尊严。
卷发棒，梳子，剪刀，打理假发与打理真人头发别无二致。
春节前夕的一天，记者现场“观看”了这一部“影片”。
镜头1
沉默的父亲和戒备的女儿
这天店里的第一个客人，是一位五六十岁的大叔。他和女儿裹着厚实的棉衣，神情恹恹。
大叔是来打理假发的。打理假发和日常洗剪吹类似：洗发后，到二楼洗发槽用假发专用护理膏清洗、吹干、造型。
二楼的三面墙上，一个个抹蓝眼影、涂大红唇、假发如瀑的头模，朝着门外粲然而笑。两张客椅，父亲理发，女儿刷手机。将近半小时，店里安静如水。
摄影记者拍摄店面设施的相机“卡嗒”声打破了寂静。女儿警觉地瞄了一眼，提高音量问：“你们做什么？”得知我们的目的后，女儿冷冷地说：“不要把我们拍到了。”
从头至尾，大叔一直神情麻木地盯着面前的镜子，没和任何人有眼神交流。
化疗后，假发是大部分病人的需求，但需求多久却不知道。
阿明给记者使了个眼色。于是，这份难堪的沉默，一直延展到他们在店里的最后一个环节——付钱走人。
这时，阿明不自觉地长吐了一口气。
阿明画外音
这位大叔去年查出癌症。他们来了不止一次，每次话都很少。
我以前在对面开店，前几年才搬到这里来。刚做这行时，心里挺压抑的。我从没跟肿瘤患者打过交道，更没见过这么多各种年龄、各种病情的患者。他们有的绝望，有的平静，有的强颜欢笑，有的要死要活……只要有客人跟你倾诉，你必须把这些信息照单全收。
久而久之，我学会了如何跟他们打交道。干我们这行，和全世界绝大部分理发师不一样，绝不要主动八卦、推销。很多要买假发的病人，估计过路时已经暗中打量目标几百次了，一进门就直接问价拿货，5分钟走人。我们都不是喜欢窥探别人隐私的人。
镜头2
乐观的大姐精蹦得很
第二个来打理假发的大姐，两侧新发长出来一寸多，但还不够遮住头皮。“早上4点起床，老公开车就送我到医院复查。脸都没洗，脸上的油就当保护膜了！”
很难把这个乐观的女人和癌症联系起来。他们夫妻都是山里出来的，共患难感情好。老公给她买的假发是店里的高档货——1000多元的手工织发。大家都夸她有福气，她叹了口气：“有福气？那为啥子要得这个病呢？”
她是2017年腊月查出的癌症。查出结果当晚，她就把病历放在门口最显眼的地方，“免得大家问东问西。不就是胸口长了个疤吗？每次化疗回去，我都精蹦得很，天天打牌，隔壁邻居大半年都不知道我做过手术。”
不过，她也有怕的人——父亲。父亲最看不得女儿遭罪。“去年热天，我一个人光着头在家。老爸打开门看到我的样子，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
此时，阿明打断大姐的话，给她戴上清洗后的假发并进行精修：“你新长的头发都变黑了，再过一段时间，就不用戴假发了。”
10分钟后，大姐顶着时髦的假发准备离开，脸上的光彩比进门时亮了三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别看我现在有点肿，以前可是又瘦又白。得了这病，长了二三十斤，又不敢减肥。”她话锋一转，“假发能够治病哦！我一戴上假发，背起引流管去逛奥特莱斯也不得虚！”
阿明画外音
假发真的能治病——治心病！病人买假发，进店时和离开时完全是不同的心态，精神面貌一下就不同了。
对化疗病人来说，假发代表着对抗癌症的信心和希望。挑选假发的过程，是一个仪式感很强的建立信心的过程。这个时候，我会找准时机谈点健康、心理方面的话题，帮助患者增强一点自信，比如给患者说新生的头发转青、发质变好等，说明毛囊开始重组了，肯定会产生奇迹。
他们不就需要一个奇迹吗？
镜头3
再贵也要剪个头漂亮过年
中午，店里来了一位二十多岁的女子，气质不错，裹着网红款的围巾。她看了看价签，咋舌：剪个头45元，好贵！
看看正在吃午饭的徒弟，阿明爽快地说：“25元，我替他剪。”
女子仍然犹豫不决：“会给我洗头吗？如果不用药水，我就不洗了。”阿明笑了：“用！”
女子稍微安了心。她看看记者，讪讪地说，以前在观音桥上班时，她剪个头都是上百元。生病后花销大，生活越来越拮据，只能光顾小区理发店，20多元一次。眼下要过年了，再贵也要剪个头，漂漂亮亮过个年！
去年，她在阿明的店里买了平生第一顶假发，1300元。
阿明画外音
店里假发分手工和机织，价格从180元到1880元不等，每月能卖上百顶，千元以上的手工织发也能卖近20顶。也就是说，我在这里起码卖了几千顶假发了。
做这行的旺季，就是过年前和年后一个半月，有时候还得排队。过年前打理好假发以便走亲戚。过年期间大鱼大肉，虽然病人有很多忌口，但还是会买些合适的东西让自己吃得开心。一些不急着做手术的人，往往把手术拖到年后，让自己过个好年。
我们这行吃的是手艺饭，要赚钱，也要对得起社会，有时候亏本也卖。看到农村来的、生活困难的，只介绍180元的基础款。我估算，九成以上的病人化疗后只买一顶假发。生病的人，任何一项花费，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镜头4
最“扯”的大妈吃不得亏
下午4点左右，一位60来岁的大妈气势汹汹地闯进店里，中气十足地说：“我要个夹子。”
大妈穿着大团花金线毛衣，描着细尖的眉，戴着金色的耳环——在遭到阿明的徒弟拒绝后，那道眉毛气得竖了起来：“啥子年轻人哟，一个夹子都不舍得嗦？”
阿明给徒弟使了个眼色，徒弟只好塞给大妈一把夹子。然后，大妈就飞快地离开了。
阿明说，这位大妈是他开店这几年来，遇到的最“扯”的人，没有之一。
阿明画外音
这位大妈去年夏天来买的假发，1000多元，明码标价。当时她还带了个男朋友，两人手牵手，热恋中的感觉。钱是男朋友给的。
后来她不知道在哪里听说买贵了，到医院复查一次，就到店里找一次麻烦，拿点小东西。上一次在店里抢了一个假发走。这笔生意肯定亏了。不过，看在她是老年人的份上，算了。
她男朋友？只出现过那一次，估计被吓跑了吧。有时候，疾病不会让身边人疏离，性格才会。
现在，我不抽烟不喝酒，家里一大堆健身器材，平时就爱养花和打羽毛球。人这一辈子啊，身体第一，比啥都强。
有阴霾的地方
总有一点阳光
市肿瘤医院去年统计，该院门诊量30余万人次，住院量4万余次。进入该院放疗科的每月有六七百人，需要放化疗的占七成以上。
阿明理发店的营业时间，则跟着医院放化疗病人的节奏而定，早上8点半到下午4点半生意最好。晚上六七点，在其他理发店还在迎接午夜族时，这里已打烊。
开店这些年，阿明印象最深的是一位漂亮的“元气少女”。每次复查时她都要到店里来，一来二去两人成了朋友。她甜甜地叫他“师傅”，这个冬天还送给他一条温暖的围巾。阿明的微信里，收藏着她未剪发时的照片，长发披肩，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阳光漂亮。
对了，阿明的微信名也叫“阳光”。他说，有阴霾的地方总会有一点阳光。正如有癌症的地方，总有人打捞着尊严与希望。(文/王蓉 李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