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诺奖大热门湖南女作家残雪:读懂我的作品需要这个密码

凤网 2019-10-08 阅读数 5081

残雪近照(来源:受访者提供)

文: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张秋盈

2019年诺贝尔文学奖最终结果将于10月10日傍晚公布,这几天对湖湘文坛的很多文学爱好者来说似乎有点心焦。心焦的原因地球人都知道:湖南女作家残雪到底能不能获奖呢?

而在英国博彩公司NicerOdds给出的2019年文学奖预测名单中,中国湖南作家残雪赫然在列,并与加拿大女诗人安妮·卡森、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肯尼亚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俄罗斯女作家柳德米拉·乌利茨卡娅等成为获奖的热门人选。

其实,这并不是残雪第一次靠近诺奖,早在莫言获奖的那年,国外就有五六家媒体预测她即将获得诺奖的消息。

然而,处在舆论风暴中心的人,反而云淡风轻。10月7日,残雪在接受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采访时表示,“我并不那么在意这一奖项,甚至以往的诺奖也没怎么关注过。”声音那头是我们熟悉的长沙“塑料普通话”。

也许是因为与众不同的文字面目以及特立独行的低调生活状态,残雪带给圈内圈外的始终是一个蒙着面纱似的神秘女子。文学圈对她的传说甚至有些离谱,有人说她长期客居美国,有人说她从小在乡下长大,熟悉各种民间“迷信”……实际上,她多年以来一直在在云南安心写作、读书,其童年和青年都在长沙度过。尤其,当我们一点点靠近她、聆听她,逐渐发现这个传说中的神秘女作家身上所表现出来的特质其实就是大家所熟悉的“湖南味”

我小说里的女人就像湖南女子

残雪极有可能获诺奖的新闻出来后,一些人在虔诚祈祷,但更多的人则在问:“她是谁?”

残雪本名邓小华,1953年生于长沙,1985年1月首次发表小说,至今已有600万字作品面世,涉及散文、小说、哲学论著。代表作有《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五香街》《最后的情人》等。最近一次推出的长篇小说,是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黑暗地母的礼物》。

尽管很多人并不熟悉残雪,但她却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作家之一。她的小说成为美国哈佛、康奈尔、哥伦比亚等大学及日本东京中央大学、国学院大学的文学教材,作品在美国和日本等国多次入选世界优秀小说选集。残雪也是唯一获得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的中国作家,先后还获得英国独立报外国小说奖提名,入围国际布克文学奖长名单,入围美国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短名单。

然而,在国内文学圈,“小众”一直是残雪创作40多年来的一个标签。这个标签的另一面是其作品的晦涩性。梦游一般的叙事结构,魔幻的故事背景, 混混沌沌之中,有读者睡着了,也有读者哭了。这构成了其备受争议的来源,有人捧,有人骂。一边是作品在国外被广泛翻译出版,一边是国内知之者寥寥

从1985年开始写作至今,有太多太多人问她,你写的是什么? 她于是只好不厌其烦地掏出解读她文本的钥匙——哲学。

“哲学是阅读我作品的密码”。在残雪看来,哲学和文学是一个硬币的两个面,真正高层次的文学,应该是哲学与文学的统一。“也就是既要有哲学的思辨和逻辑能力,又要有文学的想象力,而我都有。”残雪自信满满地说。

残雪的小说场景,既不来源于现实经验,也不为纯粹的叙事服务。“我想让它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不是现实主义写作。”残雪解释道。在不少公开的文学讨论场合,她甚至谴责直接拿现实经验写作的人,认为那是浅薄的写作。她的小说人物,语言张扬、幽默、夸张,尤其是女人,“就像大多数湖南女人一样,一针见血。”残雪笑言。实际上,她是把内心的“我”变成无数个分身,让她们在特定气氛场景里面争吵、辩论,最终得出一个真理出来。“说到底,还是哲学。”

对哲学的偏爱是从残雪的少年时代开始的,那时也是哲学谈论十分火热的年代,十几岁的孩子,津津有味地读着《资本论》。“直到现在66岁了,我又开始写哲学了。”就在不久前,她还在一本德国哲学杂志上发表了长篇论述,谈康德和胡塞尔。受到不少哲学系学生的欢迎。

“关于哲学我还准备写一本很大的书,叫做《物质的崛起》,现在发表的还只是其中的材料。”她表示,小说对于她来讲,只是创作的另一种形式。

这种“实验性文学”并不是残雪所独有。实际上,世界各地均有实验性文学的存在,甚至跨越文学广泛存在于戏剧、音乐、美术等等艺术表达领域。但这类作品统一都要面对一个问题:“读者在哪儿”。

“我的读者其实不少。”残雪回应道。在国内,他们大多是具有文学经典和哲学经典阅读经验的青年学者。“有的很年轻,只有20几岁哩!”残雪笑道。小说《黑暗地母的礼物》在豆瓣上的评论,残雪看了,心里暗暗觉得和几个读者达到了默契。

“湖湘文化对我的影响是融在血液里的”

 “写作女巫”是残雪的另一个标签。当记者问她是否认同这一身份标签时,她思考了片刻然后回答:“我生长于长沙,湖湘文化当然对我有深刻的影响,但那种影响是融在我血液里的,而不是很多评论家强行所做的那种联系”。

残血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父母建国后就职于《新湖南报》(今《湖南日报》),父亲还曾担任过社长。小学时,家里连续遭遇两次变故。一次是1957年,双亲被打成右派。好不容易帽子摘了,文革又来了,全家又被赶到了乡下。只有她留在长沙,给牛棚里的父亲送饭。

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学校的同学总是欺负、歧视她。她和爸爸一商量,小学毕业后就不再上学了,改成在家自学。一边阅读东西方经典文学,一边学习哲学理论,这种学习习惯保持至今。

岳麓山下两间十平方米的小平房是她童年住的最多的地方。“屋里黑黑的,在全家人没离开长沙之前,爸妈住前边,我和6个孩子由外婆领着住在后面。”

外婆对她影响极深。“她吃苦耐劳,会讲很多故事,善于幻想。”残雪说。她曾在文章中这样深情回忆:“外婆年轻时一定是个眉清目秀的美女,她的牙齿很白,很结实,能咬断细铁丝。她是异常刚毅的,但周身总是缭绕着一种神秘的气氛。她会在睡下之后突然惊醒,猫着腰去监听一种不明原因的异响,还用手中的棍子拨出哗哗的声音。”

有读者据此判断这是残雪作品神秘性的来源,但残雪自己却认为,“神秘性当然存在,但我更加倾向于把它现代化。”她把这种现代化,形容为一种中国特色——注重物质生活。“西方人主要信仰宗教,但是我们中国的哲学讲究日常生活,讲究味道。”她说。“如果要为这种中国特色加一个关键词的话,那就是生命的哲学。把日常生活当作理想来过。”       

“他们都说我是怪人”

《五香街》是残雪两性观的表白之作,一部上世纪80年代的作品,即使放在现在,也依然不减其先锋性。

小说中,出现在五香街的X女士大胆地跳上桌子,对着空中发表演讲,在蜂拥而至的五香街群众中大谈两性问题。随之而来的,是群众发出的各式各样的评论。这些评论幽默夸张,但也令人熟悉。

“一个女人怎么能随便到大庭广众中去喊自己的隐私呀!”

“她说得我们心痒难熬,我看她是一个 大心理学家。”

“她这些话是冲我说的”

……

比书中情节更直接的是,残雪直言不讳的解释了这段场景的表达意图:“要自己满足了才是性,这种满足是精神和肉体交融的东西,性最能说明一个人自不自由,尤其是对受压迫的女性来说。”

令人好奇的是,彼时仅仅小学毕业,长期做工人、裁缝的残雪,何来如此先锋的女性观念,而这种观念又会给她早年的底层生活带来什么?

“他们都说我是怪人” 残雪一言概括了青年时期的冷遇。广泛的中西典籍阅读是她两性观念的来源。“早在写作之前,我的世界观就确立了。”她说。

本次残雪成为诺奖热门候选,让人不得不聚焦于其女性作家的身份上。记者问道:“你在文学界40多年,认为中国女作家的话语权有何变化?”残雪的回答十分干脆:“没有”

在残雪看来,文学圈似乎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有作家认为出名得“有人捧”。也因此,中庸之道盛行。“你不知道文学界,很多人非得要他人来说好,似乎才能维持自己的地位。已经有地位的人要维持自己的地位,没有地位的人,想办法要获得评价爬上去。”残雪认为,诸如这些现象这直接导致了女性创作的独立性不强,不够。大多数创作集中在“小小的情感、小小的忧伤”。而在真正的理性和真正的独立上,没有质的突破。“当然有一些中国女作家本来就比较传统,也没觉得有什么需要突破。” —— 已过花甲之年的残雪谈及女性写作,居然如此毫不客气的直指时弊,不得不令我们感叹:果然是咱湖南妹子,辣味十足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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