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邓魏
供图:湖南省第一测绘院
对于测绘,很多人并不一定能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和战略性。
说大点,测绘关乎国家领土完整、国防安全、社会发展和经济建设等等,比如说中印边境勘测,高铁、高速公路规划设计、珠穆朗玛峰海拔测量,这些都和测绘有直接联系。
往小点说,它和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谁家盖个房,门口修个路、架个桥等等,都需要先测量,获得最基本的数据,才能进行下一步工作。
中华沃土如此之大,那一寸一寸的测绘,该付出多少努力,历经多少艰辛?
在全国测绘法宣传日(8月29日)前夕,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走近原国家测绘总局第九地形测量队(以下简称“九队”)的19位老人,请他们翻开历史的烟云,穿越半个多世纪,讲述那些关于测绘的故事。
这是他们集体首次向公众揭秘60年前的测绘往事。
1964年女队员欧阳禹、吴文英、袁世漪。
这些老人的名字分别是:刘传英、曹淑鑫、袁世漪、胡仲理、王博礼、朱包荣、叶汉、陈裕岩、柯文翰、梁宜希、肖迪光、张自存、高维国、黄福荣、申元龙、黄愈贵、肖华纯、林天鑫、黄峙麓……他们的身后,共和国第一代测绘人还有许许多多。
我们必须向他们致敬!
在那些娓娓道来的测绘故事里,既有共和国发展的波澜壮阔,也有测绘人所经历的惊心动魄。
001.一位牛人,创造了历史
中国是世界文明古国,出于生活和生产的需要,测量工作2000多年前就开始了。
如果要谈测绘史,湖南绝对是绕不开的。迄今为止,我们能见到的最早的古地图,是长沙马王堆出土的西汉长沙国地形图和驻军图,图上有山脉、河流、居民地、道路和军事要素等。
而说到新中国测绘史,湖南人陈外欧更不能不说。
1927年,毛泽东带队伍到井冈山,1929年,17岁的陈外欧开始参加茶陵游击队。
这支游击队后来战功赫赫,被编入红六军。红军长征抵达陕北后,又被改编成三五九旅。
三五九旅因为南泥湾大生产举世闻名,垦荒种地的工作主要由陈外欧任团长的七一七团完成(另还有茶陵人陈宗尧任团长的七一八团)。
也许是陈外欧跟土地有着不解之缘,1953年,他被任命为军委测绘局局长兼测绘学院院长、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测绘局顾问。
那时候,新中国百废待兴,抗美援朝如火如荼,国防建设、经济建设正大规模展开,国家急需基本地形图,有步骤地对全国测绘工作进行规划和管理,不但非常必要,而且迫在眉睫!
1956年7月,周恩来亲自点将,要开国少将陈外欧担任中国首任国家测绘总局局长。
陈将军刚一上任,就陆续成立了国家测绘总局多个地形测量队。
在接下来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总局以总参测绘局调来的一部分测绘队伍为基础,接收大批测绘专业毕业生,组建西安、哈尔滨、青藏高原分局(后改为一、二、三分局)。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国家测绘总局第九地形测量队于1959年元月成立了。
建队之初,从第七地形测量队转来了一些测绘技术骨干,后来又从总参军事测绘转入了一些干部。
那时,世界风云变幻。
陈外欧开始了新中国测绘工作顶层设计:全国一盘棋,统一设计;一些环境险恶的“无图区域”,以会战形式攻关克险;而测绘外业工作点多线长,要靠野外测绘队独立完成。
陈外欧明白:队伍在外,既要有扎实的业务技能,还要有过硬的思想作风!他把部队的思想政治工作,移植到了测绘工作中来。
按照统一部署,从1959年到1966年,九队的200多人组成多个中队、数十个作业小组分散在全国各地。
刚开始那几年,九队并没有固定基地,只是暂驻西安。不久,大队部设在测区敦煌,不久又迁到甘肃民乐县城,后来驻扎在内蒙古鄂托克旗,逐步开展大范围的国家基本地形图测绘作业。此后,九队陆续在甘、蒙、黑、鄂、皖、湘、云、贵、川等10多个省市区的近20个测区作业。?
那是一个激情澎湃的年代,也是一个艰难困苦的年代。
九队跟其他测绘队伍一起,在中华大地布设了各等级大地控制网,测制了占全国总面积三分之二地区的1∶50000(部分地区 1∶100000)国家基本比例尺地形图。不仅如此,还施测了约三十五万平方公里1∶10000比例尺地形图。
开展如此大规模测绘工作,动员人数之多,施测面积之广,进展速度之快,在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
002.一座福城,圆了心愿
1961年12月11日九队二区队在齐齐哈尔。
1960年初,刚刚结束了祁连山区、河西走廊、陇东及内蒙古鄂尔多斯的作业后,九队开始挺进东北,大队部设在齐齐哈尔。
那时,中国正遭遇“困难时期”,艰难岁月也蹂躏着九队。他们在大兴安岭原始森林区及内蒙古东部一带,踏泥泞,过雪地,熬过苍茫岁月。
有些人甚至踩进了厄运里,再也没有抽出身来。
九队一区队部设在“古拉林”,直接深入林区指挥作业。
1960年5月的一天,天空像生了锈,一片灰蒙蒙。那一天,一区队王保南、张继林在林区渡河时,因冰雪融化水急缆断翻船,以身殉职溺亡。
他们把队友遗体匆匆掩埋在作业区,继续进行艰苦作业,直到完成年度任务。
1962年1月武汉测绘学院首届毕业同学合影。
1961年,大队部仍设在齐齐哈尔,但他们的作业区范围在内蒙古呼伦贝尔一带,后来又奔赴鄂豫皖大别山一带补测作业。那一年,第一批航测毕业生驾到。他们共有8位,都来自武汉测绘学院。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有人来,就有人走。到了1962年下半年,九队也开始精简机构,一边招收作业人员,一边裁减行政人员。
1962年夏,神州大地刚刚走出“困难时期”的阴霾,九队迎来了好消息——按总局部署,九队已经固定基地,并选址在湖南衡阳,甚至还派人南下购买地皮,准备建房。
许多九队人奔走呼告。终于要结束无基地全队冬季集中休整的流动状况了!
黄愈贵(1937年生于广西,1961年到九队)说,那年搬家正逢冬日,天寒地冻,从齐齐哈尔到衡阳,3200多公里,他们在行李车上瑟瑟发抖、夜不能寐,颠簸了整整13天!
到了衡阳,九队借用了衡阳钢铁学校操场,搬来了一大堆帐篷,一夜之间,办公室、宿舍等都有了!就在这些帐篷里,九队迎来了第二批航测毕业生,共十多位,也是武汉测绘学院来的。
当年其中的一员——黄福荣(1939年生于广东大埔县,1962年到九队)回忆说:
当他们星夜兼程,满怀激情地赶到衡阳来到九队报到时发现,没有正式的办公室,没有正经的门牌,只有一个个帐篷,而“国家测绘总局第九地形测量队”的牌匾,掉在路边杂草丛中……
不过,尽管那年的北风把操场上的帐篷推得摇摇欲坠,但在许多九队人心里,这已经是他们最坚固的家。
衡阳,就是九队的福城。
从此,九队有了大本营,不再颠沛流离。从此,九队有了家,与湖湘大地紧紧相依。
003.一个大家,暖了记忆
1964年女子测量队在晏家坪驻地合影。
九队告别了颠沛流离,并不意味着九队人就可以常驻衡阳。200多人首先借驻在衡阳湘江东岸郊区已下马的“衡阳船舶厂”,这里的小地名叫“晏家坪”。
船厂里有旧礼堂,可作会场、课堂、宿舍共用。
每年冬天,他们还像往常一样,散作满天星,奔赴全中国。
1963年遵义测区。
他们陆续作业的有“遵义测区”“正安测区”“滇东北测区”“长沙测区”“株洲测区”,后来又赶赴“西双版纳测区”“中缅边界”“川西测区”“甘南测区”等等。
九队被分成了很多中队,分成更多小组,两三人一行,穿越在祖国大地。
女子测量队。
许多人后来记忆犹新,在那些深林里,天空被树枝割成了一截截蓝绸缎,斑驳的光点散射下来,就像大地上到处都眨着诡秘的眼。而那些龟裂岩层,如同一张张刻满皱纹的老脸,沉默不语,却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是啊,除了艰苦、危险、繁琐,孤独和想家是那时候很多人的集体记忆。
那时,大家几乎都不跟家人讲述在外作业情况,一方面是因为涉及国家秘密,另一方面是怕家人担惊受怕。
在衡阳这座城市,九队人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爱开始发芽,家开始生根。
比如,黄愈贵有一段回忆非常温馨:1964年,他在株洲测区时,收到了妻子从衡阳发来电报:平安诞下一子!他高兴极了!电报是按字数算钱的,他便精简回复三个字:“晓、喜、贵”,表示“知晓、喜悦,落款黄愈贵”。妻子收到电报后,似乎心领神会,给儿子取名为“黄晓”。
当然,家不仅仅是指那200多个小家,更是九队这个大家。“衡阳船舶厂”是记忆中最温馨的大家。
船舶厂有木楼,被整修成职工宿舍,用作来队探亲的家属住房。有时,冬天休整期到了,大伙儿都从四面八方回家来,房子不够,大家就地取材,在船厂里支起了帐篷。
一个个帐篷成了一个个家,夜晚各种呢喃,清晨许多絮叨,都是一景,更是一道难以磨灭的记忆。
不仅九队是一个大家,而且整个中国是一个更大的家!
在贵州,当年贵阳至重庆的铁路正在施工建设中,九队人全靠步行、肩挑或雇马帮进入作业区。他们宿山寨、住农家、窝岩洞,与乡亲们一同生活更是家常便饭。
在川西,跟九队人生死与共的家人,是一身披蓑的彝族同胞兄弟。彝族兄弟当响导、做帮手,挑重担。虽然语言不通,但大家互相之间手脚比画,竟然也能读懂。
在云南,他们辗转在边陲,临近国民党残匪住地时心惊胆战,好在有边防战士亲人般的保护、有村民们细心的相助,他们安心完成了测绘任务。有一次,兄弟齐心,还联合端掉了一个匪窝。
在成都,因长期野外流动在乡村测绘作业,女队员们走走停停,写写画画,再加上衣冠不整,被村民误为疯婆子或“女特务”,可当误解消除后,当地民兵又跟她们亲如一家……
1965年九队新基地竣工,全队兴高采烈地住进新建筑,在衡阳市黄茶岭定点,就此结束借住流动扎营的日子。
第二年,中央发文确定,国家测绘总局在各省设分局,实行总局与所在省双重领导,并以总局领导为主。
就这样,九队与湖湘大地更加水乳交融了。?
004.一种精神,奔了一生
有家,就有了爱,有了牵挂,也让测绘工作变得更温暖,当然也变得更纠结。
他们没车,就靠双腿翻山越岭;没房,就靠帐篷遮风挡雨……但最煎熬的是——每一次外业都无法避免背井离乡。
在许多九队老人的口述里,我们感受到了一种奋斗、无畏、乐观的精神。他们无愧于共和国的脊梁。
申元龙(1935年生于湖南邵东,1966到九队)说,有一回在腾格里沙漠里,他惊喜若狂地发现了一个小水塘,痛痛快快喝了个够。第二天,他才发现,许多骆驼在“水塘”边撒尿。这哪是什么水塘啊?分明是骆驼的厕所!
1965年刘传英作业组被国家测绘总局评为“先进作业组”。
1962年,在四川九顶山,刘传英(1938年生于广东梅州,1962年到九队)经过一个叫月亮岩的悬崖峭壁时,路程虽不足20米,可仅仅半个脚掌那么宽,底下就是万丈深渊。
1963年,在乌蒙山区,林天鑫(1937年生于福建莆田,1961年到九队)背着10多公斤重的仪器,在弯弯山路上蹒跚前行,突然倾盆大雨,顿时山洪滚滚,差点连人带仪器翻滚在山沟里!
在川西测区,黄愈贵留宿蜀道之巅。那一夜,天微亮,炉火灭,睡正酣,突然被狗熊亲吻,他吓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1966年,在贵州,肖迪光(1937年生于广东,1964年到九队)在老乡家歇一晚。第二天,天蒙蒙亮,他遇到无比震惊的一幕:这一家人都没眉毛!他的脑袋顿时闪过一阵电击:天啊,误入“麻风村”了!要知道,当年人人都谈“麻”色变,因为一旦染上,几乎无药可治……
为当地老乡送药。
听老人们云淡风轻地讲述着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时,你很难不百感交集,也会忍不住在心底追问:
这是一群热爱生活、追求艺术的“天之骄子”!是什么力量,让他们背井离乡、跋山涉水,如此倔强地熬过一个一个孤寂的日夜?又是什么理由,让他们不畏辛劳,不惧凶险,如此细致地测量一寸一寸山河?
而今天,接受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采访的九队19位老人们给出了同一个答案:
信念!
是啊,他们抱着测绘祖国、丈量家园的信念,用测旗、测量仪和水准仪,测绘着新中国的风度、温度和速度。
冥冥之中,九队又与湖湘有了不解之缘:它的诞生离不开湖南人陈外欧将军,它后来根扎在湖湘大地,不可能不浸染湖湘精神——刚劲、务实、敢为人先。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70年的春节脚步刚走,一道上级命令如同一个跳弹,弹蒙了九队人的脑门:
“九队要被撤销了!”
撤队临别在衡阳老火车站留影,吕绍蓉、曹淑鑫、陈永芳、黄愈贵、陈清洁。
煎熬着到了夏日,无尽的炎热,烫着九队人的心。在无数嘘唏、纠结之后,290人被分散安置在各地不同专业的74 个单位。
但在九队大熔炉里熔铸的勤劳、细致、执着、坚韧等精神品质,让他们在社会主义建设征程中熠熠生辉。
1974年元月,“湖南省革命委员会测绘局”成立,省政府组织部门通知分散在湘域的原九队人“技术归队”,陆续有30多人重聚衡阳。
1976年出测作业之前在大队部食堂门口检查鉴定仪器。站着穿背心的叫王少平,衡阳县人,后调本局的第二测量队。
那时,中国那场“大运动”还没有结束,但在中国沃土之上,正蓄积着无数人们的激情和梦想。
那一年,九队人重组了“湖南省测绘局第一测量队”。1988年,定名为 “湖南省测绘局第一测绘院”。2001年,又定名为“湖南省第一测绘院”至今。
而接踵而来的许多测绘故事,更是“湘”当精彩!
编辑:王静
审核:陈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