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文翰:高原枪声!我险象环生的测绘岁月

凤网 2021-08-18 阅读数 38036

   

“和尚脾气老鹰眼,橡皮肚子兔儿腿。”

这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野外测绘人员的经典自嘲。所谓“和尚脾气”,意指性格倔犟,测量员为赶天气外出作业,上山即使没有路也要砍出一条路来。而“老鹰眼”,当然是形容测量员敏锐的方向感,如同老鹰捕猎般精准。“橡皮肚子”,即指测量员可以为了任务饿得饥肠辘辘,待完成后又能敞开肚皮大吃,肚子如同橡皮口袋般能伸能缩。“兔儿腿”,顾名思义就是指测量员拥有像兔子一样灵活迅捷的四肢。

还别说,我就是凭这一身“本领”,一路从湖南干到四川、甘肃、青海、湖北。爬雪峰、蹚泥沼、钻丛林……虽然历经艰难困苦,但却收获无数传奇故事。

老鹰岩疑云

我在国测九队的第一年,便以见习生的身份,带组前往四川完成一幅1:50000的航测图。这幅图图名叫“峨眉山”,位于成都平原西南方,该图幅的航线布设是南北方向,共有8条航线,像幅18cm×18cm,需要施测的像控点特别多。

1965这一年,四川的天气特别糟糕,雨雾频繁、山不露头。为了赶任务,只能与老天爷抢时间,雨去赶紧摆站观测,雨来又慌忙撤退,就像打游击战。阴雨连绵时严重拖累工作进度,测旗被淋得无法飘起,旗杆又混在树杈中难以辨认,这让我们的观测工作变得愈发艰难。

记得峨眉山图幅中央有一个大地点——老鹰岩,我做像控点时常能看见它。待观测工序都完成之后,进行坐标计算时却发现,凡是老鹰岩方向的像控点,计算结果都达不到规范要求。我们担心之前观测时错将树枝看成了测旗,于是将老鹰岩方向的像控点全部重新观测一遍,但计算结果仍然通不过。

到底问题出在哪里?大家百思不得其解。

眼看两个月的工作限期越来越近,此时,作为见习生的我束手无策,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但心想问题不能搁置呀。我便同组员一起把情况向上级反映。技术副队长王孝荣与生产科技术员蔡文彬很快就赶到我组。经过大家对问题缜密地分析后,决定上老鹰岩,在该点采用后方交会法观测其它大地点,计算后再来比对分析。通过比对,我们终于发现原来国测三分局计算队抄送的老鹰岩成果,横坐标错了297米。就是这297米的错误拖住了我们!原本一个月可以完成的测绘任务,硬生生用了两个月。然而,不得不说,解决老鹰岩坐标问题的过程,让我开了眼界,也增长了知识、积累了经验。

欲过山林一声吼

在四川,人们耳熟能详的只有峨眉山,殊不知这“峨山系”共有6座山峰,我们作业组的第二幅图在其中的“老峨山”里。那里地貌破碎、坡陡沟深,山顶和山沟底处均有水田和住户,中间高差200米左右的山坡上生长着可割松香的松树,但无人居住。我虽不惧怕翻山越岭,但确有几分胆寒。因为老乡告诉我,前不久村里有猪被老虎叼走。

为赶任务,我又不得不独自一个人外出调绘,频繁穿梭于松林。每次通过松林前,我必须判读像片,找出通过松林的小路,牢记方向和分岔路的每一个细节,以最快的速度通过松林。“老峨山”的松树遮天蔽日、静谧幽深,孤身置于其中,只有脚步声回应山间,心里直发毛。偶尔路上有斑鸠或野鸡,我的脚步声常常惊得它们突然起飞,而我也总是被吓得全身汗毛竖起、心跳加速。这时我就拼命奔跑,直到跑出松林才敢停下。

后来有个经验丰富的老乡教我一个法子,进山前先大吼几声,可将野兽吓跑,然后基本就不会再与它们撞个正着了。这招还真管用,不知不觉,十几天就过去了,我也如愿完成了任务。

虱子与特务

在山区测绘,往返路途是最辛苦也是最费时的。为了减少跑路的辛劳,我们通常采取“打游击”的办法,先计划好一周的工作量和路线,然后带上仪器、资料以及个人物品出发,走到哪儿就把工作、吃住安排在哪儿。

川西山高雾多、环境潮湿、气候冰冷。尽管山上柴火很多,但老乡们都不经常洗澡,因此,哪家的被子、床褥都会有虱子。组员们睡在老乡床上,虱子们如同过节般享受!

在此之前,我没见过虱子。一开始,只觉得身上奇痒,拼命抓,抓得浑身伤痕累累,像被人虐待了似的。后来,有经验的同事教我一招:抓住虱子后,用两个大拇指的甲盖挤压它,就可除去祸患。为了不带虱子回家,我们返回驻地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水洗澡,再烧一锅沸水,将“打游击”时寄宿在衣服上的掠食者们彻底灭除。

然而,对久居山林的老乡们来说,虱子之苦根本就不值一提。有一次,我们遇到一个放羊的小姑娘,看她长发上有许多白点样的虱卵,劝她赶快除掉,谁知小姑娘还有几分骄傲地说:“当年红军长征,英雄身上都有虱子呢!”

在当地人看来,测量员的装束很是奇特,背着大背包,挂着望远镜,既戴草帽又带雨伞,再加上口音与当地不一样,走到哪都能引来好奇的目光。加之当年国家大搞“三线”建设,将很多重要工厂迁入四川,尤其是军事单位居多,所以当地人敏感度极高,测量员常常被他们当成“特务”,闹了不少乌龙。有一次,我的同事在外调绘桥梁,却忘记带皮尺,只好用非常原始的步测法,从桥的一端走到另一端,来回往复。仔细确认步数后,再在调绘片上进行记录。这种奇怪的踱步姿势再加上写写画画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当地人的怀疑。于是,他们暗暗尾随测量员,并瞅准时机冲上去抓人,边抓边喊:“他是特务!他是特务!”直到部队的警卫出面澄清,这事才算平息。

攻克药子山

1966年2月份,国测九队转战四川凉山测区。我所在的控制组承担像片连测,小凉山主峰药子山就在任务范围内。

测区的天气寒冷多雾,国测九队的领导们总结了前一年高山作业的经验教训,加强了控制组的配备。每组配备两台经纬仪,以便天晴时可同时上两个山头,拿下更多的像控点。我们小组的战术是先攻难关,决定先上海拔4006米的药子山。为此小组做了充分的准备,除了仪器、粮食、帐篷、锅、碗、瓢、盆等必备品外,还有皮大衣、毛皮鞋、长筒套鞋、被子之类的个人装备,做足了在山头蹲守月余的准备。

从海拔400多米的驻地上药子山需两天时间。雪后的山路走起来格外艰难,我们费时一整天才爬到半山腰,大家只能就着岩窝过夜。海拔高、气温低,歇脚的岩窝冰冷潮湿,生了火堆也冻得直哆嗦。我的被子让给民工盖,自己将皮大衣倒过来,双腿伸进皮大衣的袖子里,将就着囫囵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一行人又匆匆赶路上山。因晚上气温偏低,雪上又结了一层薄冰,我背着沉重的仪器,在攀爬一个大陡坡时,因事先没来得及抠破雪面上的薄冰,脚底打滑,连人带仪器瞬间就往下滑。当时心跳加速,本能地将手一次次抠往冰面,终于有一只手抠破薄冰、插入雪中,但当时的我已往下滑了近3米多远。待我“刹住”后侧视往下看,身下竟然是深不见底的沟壑,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我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挪动,紧张地等待同伴放绳子来救我。要知道,此时稍有不注意我可能就再也回不去了啊。

“蹭”枪走火

1966年8月,我跟随中队进入甘肃甘南测区,制作1∶100000航测图。所在的任务点位于甘肃、青海的交界处,是藏族聚居区。那里有着与天际相接的辽阔草原,出行全靠骑马。我雇用的是一匹老马,性子温和又听话,走得很稳,可我因为缺乏骑马经验,一天下来,大腿和膝盖早已麻木无知觉,下马都需要帮扶,根本无法站立。

待熟悉 “交通工具”后,我们便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这次的主要任务是调查地名,翻译充当向导,带着我们直奔牧民的放牧点。调查地名得从当地牧民临时的放牧点问起,然后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扩展。到下一个放牧点后,再核对已录地名。听起来似乎流程简单,可推进起来却颇有难度,因为有语言障碍。我们调查时即便有翻译帮忙记录了藏民的发音,回到驻地后根据发音注解汉字,这也是一个十分考验测量员知识储备的环节。

在这里,我除学会了骑马和藏语外,还学会了一项新技能——使用武器。当时的测区治安情况复杂,还有参与1959年达赖集团叛乱的残余势力驻留在此,进入测区的人都必须佩带武器,并由武装民兵进行保护。因此,佩枪出测也逐渐成为对每个测量员的硬性要求,为此还闹出了一段波折呢。

高原地区气候多变,随时降温,御寒用的皮大衣永远不能脱。每次出门,各种各样的工具与枪支一起挂在身上,在马背上随着马的起伏碰得叮当作响。有一天出工正好下着毛毛小雨,草原能见度很低,高高低低的灌木在雾中若隐若现,放眼望去,像埋伏着的人影。大家在这样的情况下行进中,突然听到一声枪响,吓得整组人马迅速趴地隐蔽,四处探寻袭击源头。然而,紧张了半天,也没有等来大家想象中的冲突。经过武装民兵的反复观察,发现同组一名测量员背上的枪口在冒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的枪支在皮大衣的褶皱里不知何时被蹭开了安全栓,就这样对着天空放了一枪!虽然是虚惊一场,想来也十分后怕。

测绘人的故事听上去似乎大同小异,但是每个人的职业体验却各不相同。于我来说,野外测绘生活虽然充满艰难险阻,但我始终以为,恰恰就是在这个艰辛的过程里使我从成长走向了成熟,并最终成就了测绘领域里的我。

 

人物介绍

柯文翰,1959年考入武汉测绘学院,学习航空摄影测量专业。1962年参与中蒙边界1∶25000地形图的编绘工作。1964年分配至国家测绘总局第九地形测量队进行航测外业。1970年下放到省朝阳煤矿井下劳动,后转至井下测量。1974年继续回归到省第一测绘院,重操旧业——航测外业。1975年调入省第三测绘院做航测内业。1983年调入局机关,投身土地科学管理的测绘工作,直至退休。现居长沙。


记者手记

忆往昔,柯老的眼睛里闪着光,追忆的不仅是一段时光,更是青春与热血、事业与奉献、友谊与爱情。他常叹息:“测绘是真的苦啊!”却又笑呵呵地说:“此生值得!”曾经的跋山涉水、风霜雪雨,那些扛枪冒险、出生入死,在他口中,不过是数月一次小组交流会上的现成故事。年轻时看多了自然景观的柯老,对现在的人工造景常常觉得索然寡味。因此,退休后的柯老依然留恋往昔的测绘岁月,不愿意闲下来,自愿成为一名“打工人”,为国土资源管理的测绘产品做质量把关工作。我终于明白,他眼中的光源自那奔走的半生、归来依然舍弃不了的热爱。


编辑:林腾

审核:吴雯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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