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辈子啊,有些事情就好像是注定了的。83岁的我本是广西北海人,谁能想到却做了大半辈子“湖南人”呢!
做测绘这一行,可能也是我的“命里注定”。孔子说,时也,命也。
决定我命运的是1959年。那一年,我刚满20 岁,即将高中毕业。
如今,60多年过去了,很多事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奇怪的是,我青年时期的这段记忆,却格外清晰,一切都历历在目。
误打误撞
那年,我原本没打算参加高考。夏天,别的同学都在冲刺复习,我天天在外面打篮球,用湖南话讲是“打得黑汗直流”。
命运就这么奇特,我什么都没准备,偏偏考试的题目是我都得心应手。我就这样误打误撞地被武汉测绘学院录取了。
1964 年8月毕业时,我被分配到了国测九队。那时国测九队还在衡阳农机厂借地办公。整个九队除了一部分外出作业的同事,在家的包括我总共就13个人。
初入队时,队长就组织我们练测绘基本功,主管业务培训的领导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提问、测验、考试频繁。
除了业务学习,还有军训。部队式的训练让我们改掉了过去拖拉散漫的坏习惯,为日后的外业工作提供了很好的保证。
1965年春天,我被派去云南昭通市给国测九队三中队送交一份文件,同时进行外业业务学习。那时交通不方便,我从湖南坐火车又转汽车,花了整整7天7夜才到达目的地。
丛林迷雾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外业测绘工作。
外业工作就是将地表上的每一个细节具象为线条、方块儿和数据。为了完善一个数据,我们测绘队员必须跋山涉水,深入无人的峡谷,翻过高山,把大自然最真实的面貌变成地形图。外业成果是整个航测工程的基础资料,其成果的可靠与否直接影响工程的质量。
为了一个点的坐标,我们要背着仪器登上一座座山的山顶。为了弄清楚一个 地名,我们或许又要从高高的山顶下到沟底,走村串户。这种繁琐和艰辛可想而知。
队长把我们分为两人一组,让我跟着一个老师学习,在户外进行1:50000地形图外业测绘任务。
昭通处在从云南高原迈向贵州高原的交界地带,虽然通称“云贵高原”,但两个高原的面貌完全不一样,昭通境内群山林立,海拔差异较大,终年四季云雾弥漫。
第一次参加外业测绘,我很兴奋。当时又年轻,即便每天风餐露宿、跋山涉水也不觉得累。其实,野外的测绘很多时候充满了危险和未知,不久,初出茅庐的我就得到了第一次教训。
那是一天清晨,我和老师为了赶时间走进了一片山林。出发前,当地老百姓都劝我们不要上去,说山上只有一条路,大雾天很容易迷路。但要测绘的那个点就在山上,我们必须出发。
山上雾很大,到处白茫茫的一片,阴森森的,只有走到跟前才能看个清楚。中间有的山坡,大约200多米的高差,生长着大松树,无人居住。我跟着他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一抬头突然发现前面的师傅不见了。环顾四周,10步以外就看不见人影,我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一点回响都没有。
当时,我心里就慌了,这种无人的原始森林,如果我们迷路了,可能几天几夜走不出去。
想到山里面还有老虎、豹子等野兽,我防身的武器只有一把砍刀,这更加让我紧张。
叫了半天没人应,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不知道又走了多久,突然我脚一滑,感觉踩到了软软的东西,随后我的裤脚被什么东西钩住,还被我连拖了好几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一条食指粗的蛇咬住了我的裤脚。
我大叫一声,慌乱地抖着腿想把它甩开,没想到,不仅甩不脱,还被它咬了一口。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但蛇咬了我之后很快也溜走了。
我跌坐在地上看着红肿的伤口,十分恐慌,这时,一个人影从雾里钻出来,正是我以为迷路的师傅。他说他也在找我,听到我的惨叫后赶过来的。不过,看了看我的伤口后,他舒了口气说,“幸好是无毒的菜花蛇。”
把我的伤口包扎好后,我们也不敢再随意乱动了。一直等到中午雾散开了一点,才又开始工作。
这次遭遇让我开始对自然充满了敬畏,此后行事更加小心谨慎。
智退猛虎
1966到1969年我陆续被九队派到陕西宁强、贵州务川,以及湖北潜江、洪湖、孝感等地进行外业工作。
我这辈子遇到的最惊险的事,就发生在陕西宁强。
宁强县地处秦岭和巴山两大山系的交会地带,山高路远。那个年代一些偏远山区还颇不安宁,有土匪也有野兽,我们外业工作还要请民兵持枪保护。
1966年春天,我每天穿行在秦岭山脉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背着沉重的仪器,一边开路一边爬,每一步几乎都行走在坡度60度以上的山体上,说是披荆斩棘一点都不为过。平均每天每个小组人均徒步公里数最少都在十几公里,最远的往返要30多公里。
我们早上出发时都带足了水和干粮。但路程太远了,身上带的水远远不够,在荒山野岭里找不到水的情况很多。这种情况下,我只能尽量少喝水。长期下来,我养成了像骆驼一样可以长久抗旱的“本事”。
一个暮春的清晨,我和一个叫魏明强的民兵一起到一个叫龙潭沟的地方作业。十几里的山路不见人烟,只听见山林里时时有怪怪的鸟叫声,让我心里有些发慌。
为给自己壮胆,我们放快速度,加重步伐,偶尔山林里有斑鸠或野鸡被我的脚步声吓得突然飞起时,同时我也被它们吓得全身起鸡皮疙瘩、毛发都竖起来。
就在这样的紧张氛围中,忽然,在一条小路的正前方,我们发现了一头斑斓猛虎,就蹲在路旁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我们。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真正的大老虎。
这只老虎身长估计有两米,黑黄两色皮毛相间,额头一道“王”字的花纹若隐若现,虎眼里射出两道寒光,威风凛凛。
看到老虎的刹那,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和魏明强像被施了法一样定在了路上。就这么呆若木鸡地盯着老虎,老虎也盯着我们,对峙了起码有几分钟。
魏明强先回过神来。他用胳膊碰了碰了我,眼神往我身后一瞟。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狭路相逢我们不可能退回去了,那么,只有勇“闯”这一条路了。
但当时,我们两人除了带了砍刀外,身上只有一把红白相间的大雨伞。魏明强一手握着砍刀,一手把雨伞撑开,麻着胆子开始向前移动。我也撑开伞紧跟其后。
当时,如果从老虎的视角看过来的话,应该是看到了两个红白双色巨型移动的不明物体。
当这两个巨型物体向它越靠越近时,老虎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恐惧。它腾地从路边站起了身。
看它站了起来,我们俩握伞的手都已经开始颤抖了,我把手上的砍刀举到了半空中,就等着老虎扑过来时跟它殊死搏斗。
没想到,这时,只见老虎一扭身往森林里跑去了。
等老虎一走,我浑身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魏明强一把扶住我,我看到他额头上也是一头冷汗。“幸好,我们带了这两把伞把老虎吓跑了。”魏明强说。
对峙蟒蛇
就在这次和老虎狭路相逢不久,我又经历了一次魂飞魄散的遭遇。
还是在秦岭山脉。时近傍晚,当时,我和同伴正分开作业。我往一个山坡上走,这条路很少有人走,都是坑坑洼洼的泥路。我走得不快,一边走,一边查看核实周围的地貌。
走着走着,突然看到前面灌木丛里有几只野鸡“咯咯咯”地叫着飞上飞下。我一看心想,不错,正好抓几只野鸡当晚餐改善一下生活。
这么想着,我加快脚步绕到灌木丛前,把草拨开正要抓鸡。
刚伸出手,不禁“哇”地喊了一声。只见跟前是一头巨型大蟒蛇。这条蛇起码有两个壮汉的胳膊那么粗,盘在地上的身体长度估计得有四五米。
此刻,它正在享受它的“野鸡大餐”。蛇尾一扫,一只野鸡被抛到了空中,然后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接住,囫囵吞枣地就吞下一只野鸡。眨眼间,四五只野鸡就这么进了它的肚子。
望着那血盆大口,我腿都在打哆嗦,我很清楚,如果它要吃我,我完全也可以像野鸡一样被它这样囫囵吞下。
我正想退回来,但来不及了,听到动静的大蟒蛇已经发现了我,它用三角眼“冷冷地”盯着我。我恐惧惊慌,全身冷汗。
但因为已经有老虎历险的事在先,我特意找老乡请教了一些野外遇险的应对办法,对碰到有攻击性动物如何应对的常识略知一二。
我保持住了冷静,没有突然移动,不激怒它,也不向它发起攻击,就这样等它慢慢 平静下来。大蟒蛇与我足足对峙了2分钟,当感觉它没有遭到威胁后,眼神慢慢地变得温和起来,终于扭过头去不再理会我,继续享受它的“野鸡大餐”。
我趁这个机会,蹑手蹑脚地从灌木丛里撤出来。在走出灌木丛七八米后才敢撒开腿使劲往外跑。
山河见证
1970年,国测九队被撤销。同年我回到了衡阳,被分配到衡阳地区革委会工作。这之后的几年,因为生活安定,我也陆续完成了结婚生子的大事,正式成为了湖南衡阳人。
1974年,国测九队被恢复同时更名为湖南省测绘局第一测量队。
在接到单位通知时,我其实可以有其他的选择,可以转行到工作相对轻松的单位。但也许测绘人的执着已经深入灵魂,每每看到自己历经千辛万苦绘制的地形 图用于祖国发展建设时,我心里总会生出无限的自豪感。
于是,再次做起了老本行,一直到退休。
算起来,我在这行一直做了27年的外业。
每年,我们在春天出发,冬天才回来。两个女儿基本是由妻子带大,孩子的生活、教育,基本上都是妻子在照管。孩子对我这个爸爸最深的印象应该就是这张晒得黢黑的老脸。
我对家庭确实是感到亏欠的,以前还有个歌谣这样唱“嫁人不嫁测绘郎,一年四季到处忙。春夏秋冬不见面,回家一包烂衣裳。”做测绘人的家属,的确意味着更大的牺牲。
但我从不后悔我的选择,这27年,我们在积雪中埋石,在悬崖上打桩、在激流里立尺、在荒漠里丈量。我的青春和汗水有山川河流见证,一摞摞的 测绘图纸里无一处差错的数据,就是给我的勋章,我觉得我这辈子很值。
人物介绍
张自存,1939年出生于广西北海。1959年高中毕业考 入武汉测绘学院,1964 年毕业分配到衡阳国测九队。1965年被派往 云南昭通国测九队三中队学习。1966年—1969年,陆续被派往陕西宁强县、贵州务川县、湖北潜江、洪湖等地进行外业工作。1970年被 调到衡阳地区革委会工作。1974年调到湖南测绘局省第一测量队工作,2000年退休,现居衡阳。
记者手记
83岁的张自存老人并不健谈,这或许和他多年外业工作的习惯有关,长年累月与荒山大漠为伴,和日月星辰相眠,他们或许和大自然一样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只低头默默耕耘。即便人生中曾遭遇和虎豹猛蛇的对峙,生命中留下永远难忘的 惊悸,如今在他口中也好似一句闲谈。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从芳华灼灼到白发苍苍,也许在老人家的心中,曾经走过的千山万水,曾在生命里有过的山重水复,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张张地形图上,有他的人生故事,有他的骄傲和勋章。
编辑:林腾
审核:吴雯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