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绘人的经历大致相似,但对测绘职业的体验却各有各的不同。——黄福荣对这句话深以为然。
年过八旬的黄老写过一本回忆录,叫《我曾经走过》。这本书生动而又朴实地记录了他所走过的测绘岁月,每一个细节都能让我们真切体会到他所经历的艰难困苦和苦辣酸甜,有时催人泪下,有时让人惊叹,有时又让人唏嘘不已。然而,当你读完他的故事,轻轻合上手稿,感受到的却是一种与众不同的人生态度:乐观,激情,举重若轻……
走进大别山
真没有想到,我人生意义上第一次参加工作的上岗报到,竟然是在“帐篷”里!
其时,我刚从武汉测绘学院航空摄影测绘专业毕业,与几位同学日夜兼程地赶往分配单位国家测绘总局第九地形测量队。然而,当“九队”正儿八经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大家似乎都凉了半截——“九队”接待我们的地方,竟然设在原衡阳钢铁学校操场上的帐篷里。
然而,还没来得及发表太多感慨,到驻地后的第二天,我就开始奔赴工作地点——大别山下的河口镇,见到了我的第一位作业组长:马全贵。次日,我便随着马组长走进了大别山崇山峻岭的深处。几乎没有任何过渡,我的职业生涯就这样拉开了序幕。而且在这片山林里,一干就是三年。
先说说“一字梁 ”的故事吧。
大巴山是川陕两省的天然分界线,“一字梁”则是大巴山区一段呈一字形排列的山岭。这座海拔两千多米的山体,雄踞大巴山整个山系的西侧。
我们此次的任务就是完成“一字梁”周围一千多平方公里的野外测绘。对于已经有着3年工作经验的我,本以为是“小事一桩”,不料迎头便遭遇了 “下马威”。
大巴山给我的第一个考验,便是“水陆不通”。按照我们的原计划,坐船过长江三峡,然后,从巫山县城逆大宁河而上,即可到达终点。按理来说,这是地图上两点之间最短距离。但我却犯了“纸上谈兵”的错误,抵达巫山县后,老乡告知我们:“这里没有公路通巫溪县,只有山路,而且要走三天!”
于是,我们硬着头皮雇请挑夫,从江口镇用背篓、肩挑,艰难地步行数天, 到达巫溪县境的沙沱寺。来到属于我们“一字梁”测绘作业范围。
沙沱寺,一座古老的寺庙(现仍存),此地因有七八间简陋小商铺,故称“沙沱镇”。 镇因寺而名,坐落在落差达千米的高山峡谷中,地势类似陡峭的小三峡。清静的古寺庙,成了我们检验测量仪器的好场地。寺旁有供销社和收购站,是附近山民向往的地方,因为山里人“开门七件事”的生活所需,在这里基本可得到解决。男子汉是这方土地的主要劳动力,背篓是主要运输工具。此地是 “开门见山”、靠“两条腿走路”最为名副其实的地方。
我们曾试图从长江边的巫山县城,逆水而上进入巫溪县城,未能实现。 在我们测绘作业完成的若干年后,巫溪县城才通公路呢。“巴山蜀水”之险阻,可见一斑。
承遗志,补“天窗”
大巴山的夜晚,气候多变,时常风云突变,暴风雨骤降。我们野外作业 经常是外出大半个月,“测”到哪,住到哪,为了预防暴雨,我们配备有半导体收音机,但收听到的气象广播信息,又常与山里的气象实况不符。
当时我们沿着大山梁往东迁移,山梁上较开阔的一块地方叫“红池坝”,那里是巫溪县办药材场,我们临时驻扎在场部,刚扎营,场里的员工便忧心 忡忡地向我们诉说着他们的不安。
“能看到对面山坡上两座坟墓吗?”
“能。”
原来,这两座新坟,埋葬着两位测绘学员在巴山夜雨中的凄凉故事。
那是在我们到来的两年之前,这块高山丛林之地,尚未有可利用的地形图,四川煤炭学校安排实习生作白纸测绘地图作业。测量过程中,有两位实习生没有及时收工,来不及返回宿营地。天断黑后,在大山的丛林荒草中迷失方向,正巧遇到风云突变的高山气候,整夜风雨狂飙,冷风刺骨。是晚,连救援者都无法进入作业区,大家只能眼巴巴祈求老天雨停风止快快天亮。
第二天早上,大家在丛林中发现两个同学,他俩紧紧地抱成一团,只剩下两具冻得冰冷的身躯。他们永远离开了人世。从周围环境状况可知,他俩在黑暗的风雨之夜做过很大的努力,但仍然困在草比人高的荒草丛里……
听了同行的故事,在作业前,我急切赶到坟前,采集野地山花置于坟头祭拜,悼念为大巴山测绘地图献出年轻生命的学员。
面对紧挨着的两堆黄土,我没有一刻像此时一样,感受到这份工作是理想和现实的相互搏斗。同时,也让我不由地忐忑起来,作为组长,眼前的现实提醒我必须慎重思考:避免牺牲,完成任务。
在残酷的事实面前,为了更好地完成这项最大“考验”,我在作业组里作出硬性规定:第一,无论作业进展如何,太阳下山之前必须结伴回到宿营地;第二,出工前必须充分利用立体镜,在航空摄影像片上认真了解当天活动所在地形和可供穿行采药的小路。
有规矩自有方圆,在这样严格的要求下,我们全年作业活动情况良好,人员安全,工作顺利,冬前下山,皆大欢喜!
那年的测绘任务完成后,我从杨贵和队长的讲述中得知,大巴山区那块 区域是国家测绘总局全国1:50000比例尺国家基本地形图的“天窗”(即周围地图已测完,留下高山艰难施测的空白区)。我们组共同奋战在这块缺图区域,全年任务在国庆节前以全优完成质量评定,也是当年全队最早收测归队的作业组之一,赢得了大队的好评。
现在想来,国家基本地形图测绘档案中,大巴山“一字梁”山岭那块曾经缺图的“天窗”,能有幸由我们组测绘完成,真值得欣慰啊。
个个吃了“童子尿”
在贫瘠的大巴山地区作业,最难的莫过于当年定量使用粮票的“吃饭问题。”
一般而言,我们测绘组常年秉持着走到哪吃到哪里的原则,经常是和衣而眠,干粮填肚。若是能赶上天黑之前抵达暂时住地,或是带着介绍信 能找到生产队长,帮忙安置下榻到村上哪家吃上一口热饭,绝对是一件美事。
这天,我和工人老翁前往尖山坝公社所管辖的偏僻山区作业。天黑之前,我俩幸运地抵达了村庄,捏着公社开的介绍信,我自信满满,心想:“直接找生产队长吧。”
孰料一打听,队长刚好不在家,在老百姓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队长家, 此时,队长的妻子(我们称之为“嫂子”)正在准备猪食。嫂子一听是测绘工作队来了,连忙背着襁褓里牙牙学语的婴儿,开始烧火做饭。嫂子煮玉米糊糊的动作相当麻利,我们简直没有插手的机会。我俩正打算趁机整理一下测绘资料,灶膛里火光一闪,我一眼瞥过去,恰好瞧 见嫂子背上的“小萝卜头”尿片掉在地上,一串亮晶晶尿线直接窜到锅里……而此时,一心多用的嫂子显然是没有注意到这个小 “插曲”,正忙着给锅里添水。
“算了,这顿饭来之不易。” 我跟老翁传了个眼神,权当今日的晚餐多了一份“配料”。待到玉米糊端上桌,我们呼呼啦啦“照吃不误”好几碗,那叫一个香啊!
细数下来,在野外作业多年,关于吃的记忆实在太多。
有一次因天气变化,我们只能在红池坝县药材场的场部暂住。场部建在大山里的开阔地,地稍平坦,有两栋大山里难得见到的砖瓦房,但除了县里来轮值的工作人员, 也是人烟稀少。
我们的到来,让场部人员格外高兴,把我们称作稀客,磨刀霍霍向山羊,牵出场里自养最肥的羊交给伙房师傅去处置,师傅临时随意抓一把党参作配料炖上一大脸盆。 这一顿热乎乎的“党参炖羊肉”下肚,简直“只羡鸳鸯不羡仙”,几十年已过去,那份味道依然无法忘却。但更让我忘不掉的,当属枕着珍贵药材入眠的夜晚。
在药材场的日子,我们一行人得以安排睡在药材收购站的阁楼上,这里原是用来堆放药材的“仓库”。阁楼的屋顶是“人”字形,只有中间范围是可以站立着活动,虽然没有窗户,说不上有采光条件,但比起在野外“打地铺”,有个遮蔽处,简直十分幸运了。
“干脆整个床铺吧!”在征得收购站同意后,我自己动手把成包、成捆的中药材码堆成一张张的“床”,垫上油布、毯子之类。铺毕,伙伴们十分欣赏我这一创意,躺在药材堆上还很有弹性。
入睡前闲聊,有人出馊主意,提出各自品尝自己铺盖下的药材,报出正确的药材名称。果然,各位积极响应,于是自己床铺左右的都顺手摸来尝一尝。有的报出是当归,少吃尚可,吃多了药味太重受不了;有的报出是厚朴、鸡血藤、黄芪 ……报出甘草者特别高兴,吃了一根又一根。
其中一位组员吃得津津有味,还十分庆幸地说:“我这堆是高级党参, 真甜,可以补身子。”大家信以为真,都来抓“党参”吃。天啊!是黄连,毫无思想准备的我咬了一口,苦到舌根,连呼上当,落得个自找“苦”吃……
倏忽数十年过去,而药材场的故事,依然清晰地留在我们的测绘生涯里。每当想起历历往事,我都会忍不住露出笑容,也时时为当年大家的强大精神力量所感动。心有信念,虽苦犹甘啊。
人物介绍
黄福荣,广东省大埔县人,1957 年考入武汉测绘学院航空摄影测量专业。1962 年分配至国家测绘总局第九地形测量队。1963 年在贵州遵义测区参与1:50000的基本地形图测绘,1964年带组在 “长沙测区”的韶山灌区测绘作业,1965年带组在川东大巴山区测绘作业,补上1:50000国家基本地形图缺图的“天窗”。1969年在湖北江汉平原测绘作业, 1970年下放到郴州搞矿山测量劳动。1974年技术归队到省第一测绘院后调省测绘局生产处,主管科技处。1988年公派去西德学习,归来后从事地籍测量及测绘科技教育等工作,直至退休。现居长沙。
记者手记
作为一名喜欢写写画画有文艺感的测绘前辈,黄老总能将“千辛万苦”汇成“奇闻趣事”,然后娓娓道来。
可惜篇幅有限,不能完全呈现黄老所经历的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从“小河边上的姑娘”到“单身汉的床”,每每提及测绘路上发生的点滴,黄老的眼睛里仿佛闪耀着星光。 他善于记录,更精于观察,本文大部分内容摘抄自黄老自传体手稿《我曾经走过》。虽年过八旬,黄老无论提起“九队历史”抑或“同伴往事”,仍旧如数家珍,时间的长河缓缓淌过, 却并未湮没他脑海中的精彩记忆。
业精于勤,他更是一名“技术尖兵”,将一生所爱投身在自己热爱的测绘职业,退休后返聘期间,他亲手整理了20多万张覆盖湖南全境的航空摄影像片并归置于册。迈入新世纪 的黄老喜欢玩年轻人喜爱的事物,电脑、相机、智能手机样样沾边,他自己戏称“老三样,防痴呆”。在记者看来,黄老今天始终保持着一颗年轻好奇的心,大概都得益于他早年野外作业养成的乐于探索的精神吧。
编辑:林腾
审核:吴雯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