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女报/凤网首席记者 章清清
高姨是长沙某小区的“名人”。骑着电动车在小区里转，如果看到哪里有一堆大妈大爷在聊天，嗓门最大笑声最敞亮的那个一定是“高姨”。
她所在的小区建于上世纪80年代，是长沙的老小区。树多楼密，灰扑扑的旧水泥楼让时代感扑面而来，人间烟火气十足。高姨就是售卖“人家烟火气”的老板娘。她家的房子在一栋老居民楼的一楼，高姨把其中的一个房间改建成了一个门面，售卖香火香烛。很多年前它的前身是干洗店，再往前可能是鞋店……高姨一直与时俱进。
高姨今年61岁，她28岁离婚，一个人带着女儿，再未结婚。高姨告诉我，她最有钱的时候在广州买了房，送女儿读的是90年代初长沙的贵族幼儿园，“进园先交5万元押金”的那种。
没错，高姨是有故事的女人。
为了女儿，她离婚了
高姨叫高燕，长沙人。
6月24日，夏至后的长沙暑气渐长。
在她8个平米左右的门面房里，两台电风扇呼呼吹着，她一边抽烟一边用长沙话对我说：“我跟你港（gang）咯，我的故事真滴可以写本书了。”
说完，她起身去里屋抱了本相册出来，一边翻一边让我看，“你看咯，我年轻的时候长得还可以吧，你不晓得，那个冒良心的，我港离婚，他就离婚啦。”
其实，现在的高姨都算得上是个美人了。白皮肤、高鼻梁又爱笑，老黑白照片里的她更宛如一个电影明星。
高姨第一次被媒体关注，是她攒了几百件旗袍的“奇人轶事”。不过，高姨的人生故事可比那几百件旗袍精彩多了。
1985年，23岁的高姨风华正茂，她是长沙原九龙服装厂的职工，国营工厂的裁缝。80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九龙服装厂一派兴旺。“走在解放街路上都能听得到我们厂二楼哒哒哒踩缝纫机的声音。”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高姨说，她单位好，人又长得漂亮，当年追她的人很多。一个初中同学介绍她认识了长沙仪表厂的一个小伙子。
“当时他还是蛮相貌堂堂的。”高姨说，后来他们俩就处了对象。
恋爱两年，1987年结婚。高姨第一胎怀了一个女儿。然而，很不幸，生产时遭遇了难产。“在产道卡了十几分钟出不来，那时候医疗条件不好，好不容易生出来，在保温箱里住了一个多月才保住命。”
命虽然抱住了，但孩子却“残”了——因脑缺氧导致的脑瘫儿。养到2岁零9天，孩子还是去了。说到这里，高姨吐出一口烟圈，嘴哆嗦起来，泪水蓄满了发红的眼眶。
大女儿夭折后，高姨又有了身孕。好在第二胎很顺利，终于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但是个女儿。按照当时的计划生育政策，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如果违反政策，轻则罚钱，重则开除工作。高姨不想因为生孩子丢掉工作，但她的丈夫却极度渴望有个儿子。
“开始天天吵架，怪我又生了一个女儿，让他没崽。女儿出生几个月，他抱都没抱过。我们一吵架，他抱起女儿作势要摔到地上摔死她，我是跪过去从他手上抢过来的。当时我就想，女儿是我的命，我情愿离婚成全他，让他再找个女人生儿子”。
1990年，高姨带着女儿离婚。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件很需要勇气的事情。屋漏还逢连夜雨，进入90年代，国营服装厂开始走下坡路，高姨又成为第一波下岗的职工。
带幼女南下
“我是离婚后才学会抽烟的了。”高姨有些苦涩地对我说，“以前，我也不是这个性格，说话细声细气的，可以讲是离婚完全改变了我”。
孩子是母亲的软弱也是铠甲。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还没有了工作，怎么活？为了挣钱，高姨站上街头做起了小摊贩。
地上铺一块塑料布，高姨就在原来的五一广场老凯旋门照相馆那里摆摊卖衣服。
生活把高姨逼上了梁山，但也让她撞上了时代的风口。“那时候赚钱是真的韵味了。”高姨吸一口烟，有点得意地咪起了眼睛。
90年代初，人民刚刚富裕起来，正要改善生活。个体户只要去批发市场拿到货就可以卖，胆子大的人抢到了市场，提前富裕起来了一大批人。高姨是其中一个。
“随便批发什么衣服过来都卖得出去。8块钱一件的衬衣我从虎门批发过来，卖50元一件，你看赚钱不？到下面的地州市去卖更赚钱，我记得有年我在常德津市卖衣服，一抢而空，连我身上穿的一件蕾丝花边的衣服都被扒下来卖掉了。”
但辛苦也是真辛苦。高姨的母亲很早就已去世，家里只有一个老父亲和哥哥。哥哥已成家，父亲身体不好，没人帮她带孩子。经历了夭折了一个孩子的痛苦，高姨也不愿意把孩子托付给任何人。
她每个月要南下进货两次。绿皮火车坐一晚才能到广州，再从广州转大巴到虎门，她带着孩子上路。把进货的钱缝进裤腰里，一路抱着孩子，孩子睡着了就塞在座椅底下。到了虎门，进的货都是用大麻布袋装着要肩扛手提送到货车上。
她就先用一个布袋把孩子绑在胸前，再腾出两只手去提货。提不动，就一点点的拖着往外挪。一个女人带着孩子如此艰难讨生活，让人侧目。旁边有人见了就问：“你一个女人怎么带着孩子来进货，你老公呢？”
“老公死了。”高姨的回复简单干脆。有时，有好心人看到了会帮她一把，帮忙把货扛到外面的货车上。
在外面摆摊卖货时，孩子也一刻都不敢撒手。她说，她把所有的裤子都改成了松紧头，这样就是上厕所的时候也能抱着孩子方便。
虽然风里来雨里去，但时代的风口也为她送来了滚滚财富。高姨成了改革开放最先富起来的那批人。有了钱，她把女儿送到了长沙当年的贵族幼儿园。“幼儿园有外教老师，进幼儿园还要先交5万元押金。”她还在广州越秀区买了房。
她穿着当年最时髦的衣服，全国各地跑，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都留下了她的倩影。风姿绰约的她，情感生活也不寂寞。“那有人追，我记得有个姓刘的小伙子追我，他还是未婚的。”高姨回忆起当年的高光时刻，颇有点得意。
而她的前夫也再婚了，并得偿所愿有了一个儿子。
那些无疾而终的新恋情
不过，高姨的新恋情却没有开花结果。
“旁观者清，我奶奶说，那个后生子现在是对你好，但跟他自己的母亲关系都不好，会跟别人相处得好吗？你别忘了，你还带着一个女儿。”高姨说，奶奶的这句话点醒了她，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已经明白看人不能看一时一事，还要看他和家庭的关系，他的社交关系。她迅速结束了这段恋情。
整个90年代，高姨除了卖衣服，还涉足了干洗店、金店、饭店……什么赚钱做什么，赚得盆满钵满。
时间进入到2000年，随着市场逐步规范，制造业盛行，商品已经没有那么短缺了。商户在竞争中品牌意识也逐渐加强，当时，加盟连锁成为了个体户的盛行方式。找到了知名的品牌做代理，就能赚大钱。
高姨敏锐地嗅到了商机，与时俱进成拿到了“天祥鞋业”的总代理，并投资了一家厂房面积达400多平方米的制鞋厂，高姨变成了“高总”。
一身职业套装，烫着短发，脚蹬高跟鞋，手握精致手包，高姨那时候的形象颇有职场女精英的气质。
与此同时，39岁的高姨再次迎来了爱情。经人介绍，同为离异单身的“小郑”进入了高姨的生活。小郑比她大4岁，文质彬彬，毕业于名牌大学，虽然离异但是没有小孩，很适合高姨选择做伴侣。
“我自己没读好多书，本身也是想找个读过书的，还有他说不在乎我有小孩，我对他还是蛮满意的。”高姨说。
人到中年的情感，都是各取所需。彼此都觉得合适的两人很快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正式扯证结婚前，小郑带着高姨先去拜见了父母。
高姨特别重视这次见长辈，但结果却大失她所望。
“他母亲穿着睡衣拖鞋在客厅坐着，厨房里也是冷火秋烟，一看就是不欢迎的意思。我知道他母亲是看不上我这个离婚还带着孩子的女人。”
这次见长辈后，高姨主动跟小郑提出了分手。她对小郑说，不被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我们分手吧。小郑挽留，跟她说，他们结婚后并不需要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但高姨还是拒绝了。
“现在想想还是有点傻，小郑人真的挺不错的，我那时有点心高气傲吧，就是不想被人看不起。”高姨淡然一笑从相册里抽出一张照片，指给我看：“诺，这个就是小郑。”
隔着20多年光阴，老照片里是一个眉目清秀的男子。这是高姨最后一段情感邂逅。
商海波诡云漪，鞋厂发展运转的商业模式很快超过了只做过小贩生意的高姨所能掌控的范畴。仅靠人情和信任关系建立的销售网，让她的鞋厂陷入了收不回货款的困境里。单枪匹马的高姨所能想到的办法是，喊上四五个姐妹一起去找债主闹，钱，依然是收不回来。
与此同时，她的父亲也身患一种叫“运动性肌肉病变”的病痛中。高姨从2000年开始就带着父亲天南地北地求医问药，直至父亲去世，她为此花销了40多万元。
鞋厂也一步步陷入了亏损的地步，到高姨付清所有员工工资，关门大吉的时候，她也几乎倾家荡产。
前夫向她要救命钱
一个时代过去了，从峰顶跌入谷底， 快年逾五十的时候，除了一套老房子，高姨似乎又回到了起点。“我最惨的时候，身上只有400块钱了。”
但让她欣慰的是，女儿长大了，还考上了大学。这么多年的磨练，让这个女人也很难再向生活轻易低头。
高姨决定重头再来。她通过向银行贷款盘下一个门面，开始做香火香烛的生意。这门生意有两个时节销量最好，一是逢年过节，二是七月半。长沙的老一辈都有在七月半给去世的亲人烧香烧包的习俗，烧包就要写包。高姨为把这门生意做起来，50多岁她开始一笔一划地练毛笔字。
凭着在社区的好人缘，高姨的小店又开得红红火火起来。虽然赚不了大钱，但足够她供养女儿读完了研究生，还凭着省吃俭用还置办起了房产。
“我这个人吧，这么多年养成了一个习惯，就是高兴的事和难过的事，都只是一瞬间，接下来我还是该干嘛干嘛。如果没有这点本事，这些年我没疯都要抑郁好多回了吧，哈哈！”
经历了大起大落，人生过半，高姨为人为母都已经算活得漂亮。此时，意想不到的故事来了。
2017年，跟她离婚27年的前夫中风了。瘫在医院后，前夫竟通过女儿向她要起了救命钱。说起前夫，高姨脸上至今都写满了鄙夷和恨意。
“女儿从小到大，从小学到大学，他没有出过一分钱，现在他病了就来找女儿要钱，你说可耻不？”高姨愤愤地说。
但是架不住女儿的央求，架不住女儿对父爱的渴望。“我女儿说，‘妈妈，我从小到大都没有拍过一张全家福，我们去找爸爸，一家拍张全家福照片好不。’”
高姨心软了，为了女儿，她满足了前夫的请求，但前提是让前夫给她和女儿写下一份“悔过书”。高姨把这份悔过书拿来给我看。在一张小纸片上，她的前夫对她忏悔：“感谢你的救命钱，你善良贤惠，祝你好人一生平安。”
那年冬天，在医院的病房，她和女儿跟坐着轮椅的前夫留下了唯一的一张合影。
2022年，高姨的前夫去世。一代人的恩怨终于终结。
现在，61岁的高姨，依然是一个精力充沛，爱笑爱美爱生活的女人。
她一边经营着小店为社区居民提供便利，一边热心地做起了社区志愿者。尽自己的能力给社区的低保户、残疾人提供帮助和温暖。女儿在她的带动下也加入了进来，并成立了“23”公益社会组织。2021年她还被推选为“年度网络感动人物”。
高姨一口气说完自己的故事，吐出最后一口烟圈，她把烟头摁灭，对我说，我给你写幅毛笔字吧。说完，她铺开宣纸，提起毛笔，落笔写下：“人生一切靠自己！”
后记：
遇见高姨纯属偶然，那次是请她讲述自己收藏几百件旗袍的故事。她热情爽朗的个性和高大的嗓门，就是长沙市井小巷里最“辣利”堂客的样子。后来，当我知道她是90年代初就离婚，并一个人带大女儿后，再回味起她身上那份热气腾腾的生命力，我对她的人生经历产生了好奇。
在高姨身上并没有特别吸人眼球的新闻故事，她就是一个普通的长沙女人，一如你我。但她在时代浪潮中几起几落的人生经历，却展现了一个女人逆境求生时所能做到的勇敢和坚韧，自尊和自立，并始终怀抱善良和爱，这是人世间普通人的生命之歌。
不要光赞美高耸的山峰，平原和丘陵一样不朽。每一个为生活努力奋斗的的人们，都是平民英雄。人生海海，山山而川，高姨的人生故事告诉我们，即便踏入命运的寒冬，一切靠自己，一生向阳，就依然可以春暖花开。
展现大时代下普通人的真实人生传奇，聚焦真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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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罗雅洁
二审：吴雯倩
三审：邓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