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江昌法 李立
6月10日,端午节,龙舟赛在阵阵锣鼓声中开赛。在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泸溪县潭溪镇朱雀洞村,女子龙舟队队长张玲带领的24位女队员“重出江湖”,奋力参赛。
朱雀洞村这支女子龙舟队的历史,可以追溯到28年前。当年,村妇女主任唐月娥牵头组建起了这支女子龙舟队,但因为无法参赛和村里其他人“讲闲话”而没有继续。今年,这支最先在湘西州成立的女子龙舟队再度聚首,队员们齐心凑钱、训练、参赛,传承着28年前女性独立自强的精神。
一次关店的冲动
龙舟,是陈清艳从年轻时就向往的爱好。这次,为了回来划龙舟,她关闭了日入两千元的烧烤店。
她热爱龙舟,也喜欢和姐妹们聚在一起。她觉得,只要聚在了一起,总能悄悄干件“大事”。
在潭溪镇,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谋生,留下老人、妇女、孩子在家。陈清艳从小就很要强,她曾长期在外打工,如今,她跟丈夫在广东中山一起经营着一家烧烤店,因为材料扎实、手艺不错,烧烤店远近闻名,每年都能赚十多万元。
2024年5月底,陈清艳收到了村里要组织女子龙舟队的消息,激动得几个晚上都没有睡着。第二天,她就做出了一个“任性”的决定:关店休业,回家划龙舟。
“为什么要回去?”“有这个必要吗?不就是划个龙舟吗?”……面对有些顾客的不理解,陈清艳的回答是,她不想每天只是工作,而是想活出自己的精彩。
陈清艳常说,不回去,她的人生似乎就失去了意义。她外婆是朱雀洞村人,从小在外婆家长大的她,对龙舟有着一种刻在骨子里的喜爱。
但当时的龙舟习俗对女性并不友好:女性不能摸龙舟,更不能划龙舟,村里的老人说,如果女人摸了龙舟,会不吉利。在陈清艳的记忆中,村里女性登上龙舟,只在1996年有过一回。
5月20日,回到朱雀洞村的陈清艳见到了她儿时的好友——女子龙舟队队长张玲。虽然在同一个村,但这些年两人都奔波在各自的人生轨迹中,龙舟队让她们有了比此前37年更多的交集。
和她们一起集合的,还有村里的22名女性。她们大都出生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只读完初中,近一半人和陈清艳一样,或是请了半个月长假,或是辞职,或是关闭店铺,从中山、温州、北京赶回来,每天用7小时的时间,进行划龙舟训练。
这是她们在都市沉重日常里极为少见的缝隙。平日,她们有的是烧烤店老板,有的是幼儿园老师,有的是流水线上的工人。有人已经50多岁了,仍在制衣厂里做苦力;有人每天凌晨3点起床,去蔬菜批发市场上卖菜。她们当中几乎没有全职家庭主妇,即使不外出打工,也会去镇上的餐馆和超市找些零活做。
很多妇女加入女子龙舟队的愿望很简单:想上龙舟划龙舟。陈珍凤是一名幼儿园老师,她记得,每一年的龙舟赛,她都没有划龙舟的资格,只能给男子龙舟队加油,“我们女的不仅不能划龙舟,连龙舟也不能上”。每一次,她都只能远观龙舟比赛的激烈角逐,那种“只能看不能划”的感觉,每一秒都很煎熬。
湘西州第一支女子龙舟队
这并不是村里第一次组建女子龙舟队。早在28年前,朱雀洞村妇女主任唐月娥就带领村里的妇女,成立了湘西州第一支女子龙舟队。
跟汉族地区略有不同,这里的龙舟大赛,是为了纪念苗族和土家族特有的节日——五龙节。泸溪县土麻寨苗族、土家族人会在每年清明后的第五个“龙日”到上麻寨旁边的龙头潭举行“五龙竞渡”。当天,方圆百里的少数民族都欢聚一堂共同庆祝,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1996年6月,潭溪镇一年一度的龙舟大赛前一天,朱雀洞村的男女老少聚在一起聊天。说起明天即将举办的比赛,大家聊得兴起时,县档案局退休老干部符光经突然抛出一个赌约:“你们很多女人不会游泳,肯定组织不到一船女人去划龙舟。要是能有一船,我出200块。”
喜爱龙舟又要强的唐月娥毫不畏惧地站了出来:“肯定能组起来,我来组队!”
当天下午5点多,唐月娥在村里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扯开嗓子喊:“姐妹们,快来小卖部集合,我们要成立女子龙舟队划龙舟啰!”
5分钟后,从小喜欢龙舟、水性很好的符清美成为第一个响应者。
不到半个小时,村部挤满了村里的妇女。唐月娥数了一下,来了五十多个,比龙舟的最大载人量还多了十个。无奈之下,她只能忍痛淘汰十名女性。
当时划龙舟,对于唐月娥和符清美而言,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不过,她们和姐妹们只用了两个小时就学会了划桨的基本操作,“我们每天上坡做事,都需要划船,基础好”。
五龙节当天,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唐月娥带着临阵练兵的41名队员,来到了龙舟大赛的现场。当她们划着以往男人才可以登上的龙舟出现在峒河时,峒河两岸的老百姓沸腾了。
由于没有竞争对手,最后朱雀洞女子龙舟队无法参赛,在峒河划了两个多小时就返回村里,但大家依然非常兴奋。
女人们划龙舟惹来了村里一些老人的不满。“在他们眼里,女人不能上龙舟。龙舟象征着龙神,女人上龙舟,是对神明不敬,而且抢男人的风头。他们认为女人在家带好孩子管好家务就行了。”随之而来的是男女村民之间矛盾加剧。身为妇女主任的唐月娥起初还试图据理力争,后来发现都是徒劳。
划龙舟的惊喜和兴奋,也在结束后慢慢平淡。
做了30年妇女主任(现称妇联主席)的唐月娥说,其实在农村,做妇女工作是比较难的,不少姐妹会跟她提起自己的困难和无助。
因此,对龙舟的热爱,成为这些女性平凡生活里的亮色和“壮举”。姐妹们都在等待女子龙舟队的重启,但这一等,就是整整28年。
划龙舟背后女性的地位改变
在陈清艳看来,女子龙舟队一直组建不起来,除了长期存在的性别刻板印象之外,妇女没有自己独立的经济地位,也是重要原因。
唐月娥更是深有感触。有好几次她都想再度组织女子龙舟队,但每次都因为凑不齐基本的费用而搁浅。
随着时代变迁,如今朱雀洞村越来越多的妇女外出发展,她们的经济地位也在悄然改变。
“以前,家里基本上是丈夫说了算,我插不上嘴。”女子龙舟队队员向玉霞说,这几年,她的工资越来越高,在家里的话语权也更重了。
一起参赛的土麻寨女子龙舟队和吉首市河溪镇女子龙舟队也存在类似的情况。两支队伍的队员大部分都在镇里开店或者干个体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
朱雀洞村女子龙舟队的经费是向队员众筹的,一天时间就筹到2万元,最终凑到4万元。其中,唐月娥一个人就掏了3000元。
相比之下,土麻寨女子龙舟队就幸运很多,不管是龙舟费、服装费、伙食费,都被村里的龙舟协会承包了。“龙舟协会的帮助,让我们的队员被幸福包围。”土麻寨女子龙舟队队长说。
女子队中的后起之秀
5月25日,张玲和村里的15位姐妹首次登上了龙舟。还有8位女性,也在28年后第二次登上了龙舟。
但朱雀洞女子龙舟队的困境依旧存在着。比如没有教练,后来男子队的教练抽了两个下午的时间过来技术指导;没有经验,对手洗溪女子队和麻石寨女子队都已“身经百战”,在一周前的洗溪镇龙舟赛中分获第一和第二名;更为糟糕的是,她们是参赛队伍里训练开始得最晚的队伍。
即便有很多困境,但张玲和大家依然非常认真地对待。同时,对于安全问题,张玲不敢有任何松懈。她给每个队员买了保险,督促队友间互相检查救生衣有没有穿戴规范。即便缺人,她也会拒绝没有穿救生衣的队员顶上。
也许是因为她早年极为丰富的工作经验,张玲身上有一种无所畏惧的特质,16岁辍学之后,她做过流水线工人、摆过地摊、在餐馆端过盘子,最穷的时候连饭钱都没有,但她始终乐呵呵的。“没读什么书”的她告诉记者,有一次她身上只有100块钱,但花了98块买书。
因为共同的龙舟爱好,张玲身边聚起了一群人。只要一聊起龙舟,她们就兴奋得睡不着觉。
2023年,疫情之后,潭溪镇恢复了暂停了三年的龙舟大赛。看着村里的男子都去参加龙舟大赛,张玲等人坐不住了。
“没有龙舟,我们就自己做竹排。”张玲和陈珍凤还有村里的十名妇女一起从山上砍来了五十多根竹子,做了一个简易的竹筏。
时隔28年后圆梦
从5月18日到6月10日,不到一个月,对于陈清艳来说,仿佛过去了很久。
经历过这一次的龙舟队训练和比赛,除了同乡情,陈清艳感觉跟队员之间还多了一份姐妹情。
连续辛苦的训练,让下了船的她们只想趴下休息。陈清艳见状,主动邀请队里的姐妹在她家里吃饭。陈清艳的丈夫非常支持她关店回来划龙舟,在此期间,主动承包了家务。
姐妹们聚在一起吃饭,陈清艳永远是最活跃的一个。在沿海省份打拼多年的她有着比姐妹们更丰富的阅历。她给大家讲,在沿海的工厂,女人是工厂里的主力军,女性经济社会地位在提高。她口中的“农业时代”“工业经济”“妇女权益”等新鲜名词,也让姐妹们既好奇,又向往。
6月5日的晚上,符清美、张玲和陈清艳在村委会办公室聊天,商量明天训练和过几天参赛的事。
62岁的符清美是一个羞涩内向的人,只有面对龙舟队的姐妹时,她才会打开心扉聊上几句。陈清艳打趣地问符清美:“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去划龙舟啊?”面对陈清艳的问题,符清美的眼神变得更加坚定:“我想,我高兴就好,这是我热爱了28年的事!”
她们还聊到了其他村寨热爱龙舟的女性。客观来说,并不是龙舟之乡的所有村子都能打破传统,让女性参加龙舟比赛。还有很多地方的妇女依然被孩子、丈夫、家务牵绊,无法走出来组建一支女子龙舟队。一位跟陈清艳关系很好的邻村姐妹看到她们齐整的女子龙舟队,羡慕地说:“我多么希望我们村也能有一支女子龙舟队。”
朱雀洞女子龙舟队的队员是幸运的,她们有最早划龙舟的传统,也是潭溪镇目前仅有的两支女子龙舟队之一。但即便如此,她们依然常常能感觉到周围环境的限制,时刻会有声音让她们“不要太张扬,不要太厉害,要以家庭为重”。
张玲看着妈妈符清美眼角的鱼尾纹,既心疼又欣慰,“只有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才知道要挣脱这样的束缚是多么困难。妈妈本来早就应该继续划龙舟,然而时隔28年,她才有机会重新登上龙舟,所以你会发现我妈妈在龙舟上划得那么用心,那么用力,感觉她在用生命去划”。
划龙舟毕竟是项竞技运动,既然参赛,队员们都想有个好名次,但张玲非常清楚这支队伍的实力,她表示:“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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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女子龙舟队体现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米莉/湖南省妇联妇女发展部副部长(兼职) 中南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
朱雀洞村女子龙舟队的出现,跟我之前研究过的广场舞群体有共同之处,即这种行为都是源于她们自身的内在需要。我们可以看到,通过龙舟比赛,女队员可以得到比经济价值更重要的精神价值和情感价值,她们在体育运动中释放了压力,产生了深厚的姐妹情,获得了快乐,这正是她们在繁重的日常工作中所无法获得的。
在反对女性参与龙舟竞赛甚至禁止女性登上龙舟的声音中,隐藏着深刻的性别歧视和性别文化建构。这些性别歧视,大都会拿传统的民间习俗来背书,如不允许女性参与龙舟竞赛,其实是与过去不允许女性获得祭祀权和家族财产继承权的文化设定和社会基础有关,并加之以神秘化的处理,使其成为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忌。但是民间习俗本质上也是一种动态发展的过程,当下这种社会基础已经不存在了,所以,不能再用所谓的“尊重传统”的民间习俗来对女性平等参与龙舟竞赛的做法进行批判甚至一棍子打死。而且,那些打着尊重传统习俗的幌子而拒绝任何现代发展的做法,本身就是对传统的僵化和阻碍。
而且,体育竞技运动领域,长期以来也被认为是男性主导的领域。女性参加体育竞技运动,就意味着需要付出大量时间和精力,从而很有可能会对她所承担的家庭角色造成干扰。因此,传统的民间习俗里的性别歧视,它并不是从来就有的,而是为了维护某一种特定的社会秩序产生的。
在我看来,朱雀洞村女子龙舟队的故事,最难能可贵的,是她们背后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这几年,随着国家政策和主流话语对于女性社会地位提高的重视和保障,以及媒体作为一种广泛的传播手段的塑造,使得很多农村女性开始认识到要对自己的人生要有掌控力,感受到追逐自我价值实现的重要性,从而推动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
编辑:罗雅洁
二审:吴雯倩
三审:陈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