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播丁瑜:与226个死刑犯的临刑对话

凤网 2012-02-14 阅读数 572417    赞 2

丁瑜,女,河南电视台法制频道《临刑会见》栏目制片人、主持人。

文/石玉

“看到那么多犯罪的人悔悟他的行为,认识到他的错误,先不从法律上看,仅从一个人来看,生命的消逝,都不得不对人心灵上产生一种震颤。”

丁瑜是电视节目《临刑会见》的制片人兼主持人。《临刑会见》是全国唯一的一档以与死刑犯对话为主题的节目,截止目前,已经有226名与丁瑜面对面的死刑犯以及他们的故事,展示在《临刑会见》的镜头中。

“我不同情他们,我只是惋惜他们。”——或许这是丁瑜摆脱226个死刑犯对自己的影响的唯一方式。

面对死刑犯

“你认为这就是爱吗?”丁瑜问对面的死刑犯。

这个42岁的男子,闯入前妻家中,用一把锋利的尖刀杀死了前妻。行凶之后,还点燃了前妻的房子,企图自杀,最终警察解救了他。他们的女儿,失去母亲之后,也即将失去父亲。在二审宣判后的法庭上,丁瑜与这个犯人面对面坐着。丁瑜的身后是摄像机。

“我也不知道。我本来不想伤害她,谁也不想伤害,结果伤害了她。”男子回答。

“一开始的时候,你说要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直到作案的那一天,还不想伤害女儿,可是恰恰受到最大伤害的,是女儿,在心灵上……会哭吗?想(女儿)的时候会流泪吗?”丁瑜问。

“我也不知道咋回事,我爹死的时候我都没哭过……我杀了她(指前妻),趴到她身上哭了。”男子回答。表情尴尬,木讷。之后,把头低下来。

每次采访结束时,丁瑜会向对方道一声“谢谢”,随后站起身,目送警察将犯人带离采访地点。

“没有人不想活着。”丁瑜介绍,一个死刑犯,从被逮捕到终审判决,一般要一到两年时间,他们在这期间也会对自己进行一些思考。

所以,当死刑真正来临时,人的表现是麻木的。以往电视上表现人在死刑面前会出现腿软的场面,一般根本不存在,他们多会因恐惧心理的积压而变得麻木,失去思维。

采访开始的时候,丁瑜会问:“真的要走了,害怕吗?”

罪犯们一般会回答:“害怕,但这是我自己要接受的。”或者:“怕不怕,结果都已经这样了,又有什么办法?”

“有的人,会被自己内心巨大的忏悔和悔恨所折磨,只求一死;有的人会说不想死,只要法律给予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尽他的一切所能回报这个社会;有的人出于认知的局限,可能根本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错。”

当然,第三种属于少数。丁瑜与这些少数人对话时,总是难掩内心的憎恶。

在河南焦作,一伙匪徒绑架了一名12岁的少女,可少女并不是他们预先定好的绑架对象,他们意识到错了以后,并没有将这少女放走,而是残忍地杀害了她。

“怎么就能下得了这个手呢?又不是禽兽。”丁瑜问主犯。

“所以说罪有应得吧。”主犯回答,语气和神态毫无悔意。

“我很庆幸你被抓获,你是个渣滓。”丁瑜最后说。

 

丁瑜


生命关怀

丁瑜是电视节目《临刑会见》的制片人兼主持人。《临刑会见》是全国唯一的一档以与死刑犯对话为主题的节目,它诞生于2006年,源自丁瑜在河南电视台法制频道的一次采编会上的突发奇想。   

每周一期,节目在每周六晚9时30分于河南电视台法制频道与大象网上同步播出。截止目前,已经有226名与丁瑜面对面的死刑犯以及他们的故事,展示在《临刑会见》的镜头中。   

只要是一审判决死刑的案件,在理论上,丁瑜的团队就可以去报道。采访的时间和地点就是二审开庭的时候,和法官一起,因为2007年开始,死刑案件二审必须开庭审理。   

“二审法官开庭时,会把罪犯提出来。庭后采访,那个时候我们很省事,庭上的法警和我们配合,法官和我们配合。我们采访完再把罪犯送回去。”   

还有另外一种情况是,丁瑜的团队没有和法官凑到一起,就是二审还没有开庭或者二审已经开过庭。没有机会见到罪犯时,丁瑜的团队就协调看守所,到看守所去采访。

丁瑜的团队会在节目中打上“此案正在进行二审,或者本案已经终审判决结果需要最高人民法院审核”。

“真正意义上的临刑会见,比如8点执行,我们可能7点赶到看守所采访。只有一小部分节目会采用这种采访时机。尤其是这一两年,我不太选择这样的时刻。我不想再‘送’他们。”丁瑜解释。

“已经面对面采访过226名罪犯,应该有一大部分都离开了这个世界,受到法律最严厉的惩罚。我觉得每次跟他们交流之后,他们会变得很平静,很释然。”丁瑜告诉记者。   

“我们可以通过节目为死刑犯的家人和朋友转述一些情况,通过我们的节目,死刑犯可以有机会向他的家人倾诉自己的内心。”丁瑜说。

有一个名叫吴艳艳的罪犯,杀死了自己的丈夫。吴艳艳表示,作案前受到了丈夫的打骂。吴的父母去公婆家谢罪,祈求轻判。后来双方的老人手拉着手坐在一起——这样的场景出现在节目镜头里。法官最终判决吴艳艳死缓,受害方获得经济补偿。这样的节目呈现出来的,是对夫妻双方家庭的深切关怀。

然而,关怀不仅限于此。“《临刑会见》从责任和社会效益的角度,通过对特别案例的剖析和访问,使观众能得到警示,避免了悲剧的发生。”中国政法大学教授顾永忠这样评价道。   

截止去年底,全世界尚有58个国家执行死刑。作为人口第一大国,中国执行死刑也屡见不鲜。中国政府从来不掩盖执行死刑的事实,相反,中国政府会通过媒体发布重大恶性案件的审判结果,以此起到警告和教育的作用,进而维护社会秩序的稳定。   

通过与法院,特别是河南省高院的密切合作,《临刑会见》栏目组在选材上获得非常大的便利。他们更注重情感、婚姻、家庭关系、青年犯罪、邻里纠纷领域内的恶性犯罪案件。

《临刑会见》的编导王李的解释,案件中犯罪者人性的挣扎、变异,更能给人巨大的心灵震撼。这些案件的犯罪环境大家都很熟悉,能让普通人找到自己的影子,找到自己的心魔。      

2010年10月,澳大利亚著名纪录片导演罗本.纽厄尔(RobinNewell)赶赴郑州,跟踪拍摄了两期《临刑会见》后,制作了同名纪录片。

 

“我不是天使,只是见证者”

丁瑜身材高挑、瘦削,思路敏捷,语言简明概括。但即使干练如斯,5年来面对226个死刑犯,对她的内心影响,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杀死自己母亲的包荣亭,2008年,接受丁瑜采访后一个月,走到生命的终点。在他临刑前的最后一刻,丁瑜见到了他。

“这是要去哪里啊,是上西天啊!”包荣亭走出一道门后自言自语,脸上掠过一丝笑容。

工作人员要他留下遗言,他说没有。又问他有什么说的没有?

他回答:“说什么呀,要死了,说什么呀?”

没有亲属来送他,他的哥哥姐姐都没有原谅他。在众多穿着制服的人里面,他认出了丁瑜,在走向人生的最后旅程时,他觉得丁瑜是唯一跟他有联系的人。

丁瑜向他道别:“我们只能祝你一路走好。”

他转向丁瑜,说:“能握一下手吗?”

丁瑜愣了一下,随后用中指滑过他的手掌——这可能是被所有人抛弃的包荣亭跟这个世界的最后一次接触。

丁瑜事后解释:“不知道握手能给他带来什么,能给他带来什么慰藉?他的手很脏,指甲里都是污垢。很久我都说不出来那是什么感觉。”

“好多人用这个词来形容(我的工作):天使与恶魔。我从来不认为我是什么天使,因为我去见这些人是工作需要。我把我自己定位为见证者,见证他为何到死的边缘,见证他临死前的心态,见证从生到死的过程。”丁瑜告诉记者。

丁瑜说:“(有一次)到福建出差,火车上,凌晨1点。因为晚上车窗拉着窗帘,望见朦胧的自然的夜色下,田野里,站着齐刷刷一排全部是我采访过的、已经被执行过死刑的人!”

“那么清晰,不同的表情,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有的人漠然,各种表情的人,一溜站着那样看我,我当时都快崩溃了。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丁瑜告诉记者,她不是靠倾诉去缓解压力的,是靠理性去自行调节的。

每次采访结束,当丁瑜知道罪犯人生的最后想法时,她开始选择闭口不言,目送罪犯离去的身影,转身,望望绿树,看看阳光,感受生命的存在。

丁瑜告诉记者,她从小在公安局大院长大,家对面就是武警支队,支队里面就是看守所。父母也都从事公安工作。因为熟悉环境,从开始参加工作就开始做法制节目,所以个人的耐受性比较强。
“我这两年已经把我的工作和我的生活尽量剥离。”丁瑜说。

“其实知道过这么多故事,见过这么多人,听说过这么多案件,了解过这么多真实的东西,怎么说呢?不见得是一件好事,心里的垃圾也很多。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生命离开世界,哪怕是一只小狗小猫。我养的一条小鱼死掉,我都会伤心。但这样的人死掉,我不会伤心。从来没有一起案件,让我伤心过。”丁瑜说。

当犯罪人员被押赴刑场,身影远去的时候,丁瑜时常会想,相对受害人,罪犯是幸运的,至少对死亡,他们做好了准备。但对于受害者,死亡是突然降临的,他们不会拥有任何准备。

“我不同情他们,我只是惋惜他们。”——或许这是丁瑜摆脱226个死刑犯对自己的影响的唯一方式。

她希望恶性犯罪能够消失,她能够停下脚步,结束这档节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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