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青下葬前夜,其两幼女守父亲最后一程。
结婚证上的照片是吴娟娟和刘松青生前唯一的一张合影。
■煤矿工人井下作业因发病休息被举报“偷懒”,回家3小时后死亡
■律师认为是工伤,煤矿方说死在家里就跟煤矿无关
■矿工从不见合同,煤矿方说矿工不懂法他们都代签了
■记者调查,煤矿相关证件过期,也没提交延期申请
■省煤管局:调查如属实将责令煤矿停止生产并处罚
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陈炜 首席记者 谭里和
青年矿工作业生病,耗到下班引来死神
6月26日,这是37岁的娄底青年矿工刘松青去世后的第三天。按照当地习俗,这天也是他出殡的日子。当天上午,亲戚邻居陆续赶来参加葬礼。
而就在这时,刘松青的直系亲属做了一个决定:葬礼推后。原因是刘松青的“死因不明”,跟他生前工作过的煤矿协调也没有结果。
在一间光线昏暗的简陋卧室里,刘松青的妻子——26岁的吴娟娟靠坐在堆满了衣裤的硬板床上,一床多处破损的旧棉被盖住了她早年生病失去知觉的双腿。她用早已经哭得沙哑的声音向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讲述了“眼睁睁看着丈夫去世”的那个夜晚。
6月23日凌晨2时30分左右,熟睡中的吴娟娟突然被屋外传来的摩托车声惊醒。“老婆,开开门!”随着摩托车熄火,屋外传来了丈夫刘松青的声音。吴娟娟自小患小儿麻痹症,双腿不能正常行走,一段不到6米的距离,她花了近两分钟。
“他平时晚上回家都会再吃点东西。”吴娟娟说,丈夫刘松青长年在涟源市六亩塘镇峦丰村洪水岭煤矿工作,工作强度大。但这天晚上,刘松青把正准备去热饭菜的吴娟娟叫停了,丢下句“我先睡一下”的话后就进了卧室。
“我以为他工作实在累了,想先息一下。”吴娟娟随后挪进厨房给丈夫冲了杯热茶。就在吴娟娟端茶进睡房时,眼前出现的一幕让她大为惊慌——躺卧在床的刘松青紧皱着眉头,一双眼睛瞪大了望着天花板,胸部剧烈地上下起伏,张着嘴不停地往外吐气。
吴娟娟顿时吓坏了,她急匆匆挪向床铺想实施急救,但床沿太高,她怎么也爬不上去,她的哭喊声也惊醒了睡在二楼的婆婆。
婆婆赶来后,除了掐人中也不知所措。吴娟娟慌乱中拨打了120急救电话,两个小时后,医生到来了,经过仔细检查宣布了一个噩耗——刘松青没有了生命迹象。说起“眼睁睁”看着丈夫离去的情景,吴娟娟的眼泪一直没有断。自己残疾,年迈的婆婆身患重病干不了体力活,两个女儿年幼,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也没了,吴娟娟感觉天都塌下来了。
此时,吴娟娟一直想不通的是,出门还好好的丈夫,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在丈夫的身上,又发生了什么?
事发煤矿认为没死在工地就跟煤矿无关
吴娟娟说,丈夫的离世,几乎没有任何征兆。但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通过对刘松青工友们的采访发现,刘松青的身体在工作时就已经出现异样。“他去世前三天,我就发现他有些‘偷懒’,经常干一下活就坐下来休息会。由于我们是几个人组成一个班干活,工资一样多,他这样的工作进度就会增加其他工友的负担。为此,那几天都有不少工友向我反映他怠工。”刘银华是刘松青所在班的班头,为此,刘银华还曾专门找刘松青谈过话。问及原因,“他只说有点累,也没说哪里不舒服”。6月26日,刘银华对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说,为此他还劝过刘松青去医院看看。
刘银华对刘松青非常了解:“他的性格有点像女孩,不怎么爱说话,但经常主动帮别人做事,从没有怨言。说他在上班期间故意怠工,我是不信的。”
同样不相信的还有其他熟悉刘松青的工友。同在一个煤矿工作的张爱华(化名)对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说,“他不光老实、对人也和气,经常看到他完成自己的工作后还主动帮别人搬运木柱”。
而让张爱华感到更为敬佩的,是刘松青去世前一星期拯救的一场事故。那天他和刘松青值晚班,一辆矿车由于矿木装得太满,使得矿木顶到矿顶导致矿车脱轨下滑。千钧一发之时,“他和几个工友马上冲了上去用身体顶住矿车才没有出大事故。”为此,刘松青的腰部受伤严重。“是他自己花钱去医院看病的。”工作期间受伤,为何没去工伤报销?张爱华说:“一方面是他太老实,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影响别人;另一方面,估计他也不敢跟煤矿老板说。老板一旦知道他身体出了问题影响干活,很有可能就会丢工作。”
刘银华说,出事当天他们这个班工作的时间是从6月22日晚上8时到第二天凌晨2时,当晚他给刘松青安排的工作是在井下负责矿区维修,“就是把井里面的矿木从井下运上来”。但刘松青搬运三个矿木后就再没上过井,工友说刘松青在井下“睡懒觉”。其间,有两名工友还向刘银华告了状,但刘银华考虑到当时已快下班也就包容了。
6月23日凌晨1时多,班上其他工友都陆续上井准备回家,刘银华得知刘松青还在井下睡觉后,因担心刘松青出意外便亲自下了井。“我把他叫醒后,看他精神状态很不好。”
万万没有想到,几个小时后,他便接到了刘松青去世的噩耗。
刘松青去世后,吴娟娟及其家属一度认为他享有工伤死亡赔偿,“因为他在上班时身体就已经不行了”。为此,在丈夫去世后的三天里,吴娟娟和亲属曾几次找煤矿方协商。“煤矿方说,我丈夫是死在家里的,跟他们没有一点关系,出于人道主义,仅愿意给2万元钱。”
那么刘松青的情况能否算工伤呢?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展开了调查。
刘松青的突然去世,妻子吴娟娟不堪打击数度晕厥。
刘松青生前工作的洪水岭煤矿。
多名律师认为,这可以认定为工伤
今日女报/凤网经过数天的调查后获悉到一个基本的事实:刘松青在死之前一直在井下工作,多名工友也证实其在工作时已经出现严重的身体不适,为此还遭到工友“偷懒”的举报,下班后回家便发病,不到三个小时就死亡。
煤矿方面认为,刘松青是死在家里,跟煤矿没有任何关系,也不承认是工伤。但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采访的数名知名律师,从法律的角度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湖南金州律师事务所律师吴卓凡了解了刘松青死亡的经过后认为:职工发病时,不管症状明显还是轻微,只要身体不适起源于工作时间和工作地点并死于48小时之内,都可视为工伤死亡。
本案中的刘松青工作时身体就已经出现严重不适,而且还被工友“举报”偷懒,煤矿方(班头)在发现刘松青这个情况后,没有及时送医院,已经存在处理不当。直到刘松青睡到下班后死亡,这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且从发病到死亡只在几个小时之内,可认定为工伤。
湖南万和联合律师事务所律师袁伟平也持有跟吴卓凡律师相同的看法。袁伟平认为,刘松青一案完全适合我国《工伤保险条例》第十五条规定,刘松青去世前几天曾多次感到不适,死前他的身体状况已经发出了警报,煤矿方也没注意其是否有健康安全隐患。刘松青从身体不适到发病死亡符合疾病发展规律,故对刘松青工作期间身体不适与突发疾病死亡之间的因果关系无需举证证明。刘松青的死完全可以认定为工伤。
但现状是,“没有人帮我们,也没有人帮我们说公道话”,吴娟娟说他们求助无门。
今日女报/凤网在涟源市六亩塘镇采访的几天,政府方面组织的原定于6月26日下午、27日上午进行的两次家属和煤矿的协调会,均被煤矿方临时取消。
“煤矿方面态度很强硬,说下葬后再来谈。”刘松青的亲属说。
6月28日上午,今日女报/凤网记者接到死者家属打来的电话,“由于实在耗不下去”,他们不得已和煤矿方协商达成一致——“煤矿给予补助费32000元,煤矿老板每年给予死者家庭5000元资助款,直至两名女孩成年”,不过都是人道主义援助。
6月30日,再也“耗不起”的死者家属只好给刘松青匆匆下葬。
煤矿存多方问题,相关部门将调查处理
不过,就在今日女报/凤网记者采访时,也有不少人反映,“这是个有问题的煤矿”。
一位老煤矿工人说:“在这个煤矿(指洪水岭煤矿)打工的人,没有看到过合同,受了工伤也没有保障。我以前曾在下班回家途中不慎将手臂摔断,但最后也没敢和煤矿说,是自己掏钱治病的。”煤矿到底有没有跟工人签合同呢?6月26日下午,今日女报/凤网记者来到涟源市六亩塘镇峦丰村洪水岭煤矿核实。
“其实,我们跟每个工人都签过劳动合同,只是他们自己不知道。”洪水岭煤矿过磅计量科会计刘喜梅解释,因为工人们的文化程度普遍较低,不懂法律,所以煤矿都帮他们代签了合同,入了工伤保险。
但当记者提出查刘喜梅所说的“代签”的劳动合同时,刘喜梅又称“所有的劳动合同都已经送到劳动局了。包括工人自己的那份(合同)也送过去了,煤矿没有存底留档”。
对此,吴卓凡律师说,法律规定签订合同的双方,都要有一份。而且,煤矿代替工人签合同不合法。
记者进一步调查发现,洪水岭煤矿的问题还不止于此。刘喜梅向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出示的合法煤矿必须具备的“六证”(即《采矿许可证》、《安全生产许可证》、《煤炭生产许可证》、《矿长资格证》、《矿长安全资格证》、《营业执照》)中,该煤矿的《安全生产许可证》、《煤炭生产许可证》和《营业执照》均已于2013年8月2日就过期。
对此,刘喜梅解释,《营业执照》已过年检,新证正在办理之中,尚未发放。至于另外两份过期证件,她说:“因为去年村里的煤矿要实行整合集团化,所以这两个证就没有补办,而且当时也补办不了。但今年的政策又有了新变化,原本小型煤矿整合关闭的话,政府会给予一定补助,但现在补助没有了,所以又要重新办理证件。”
为了核实刘喜梅的说法,7月1日上午,今日女报/凤网记者来到了湖南省工商局,一名工作人员向今日女报/凤网记者介绍,涟源市六亩塘镇洪水岭煤矿的营业执照确实已经顺利补办,但尚未发放。
随后,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又来到了湖南省煤矿安全监察局。该局一名办公室工作人员向记者透露,根据去年5月15日公布的《国务院关于取消和下放一批行政审批项目等事项的决定》,已取消煤炭生产许可证制度,不再核发。“现在企业只需要取得《采矿许可证》、《安全生产许可证》、《营业执照》、《矿长资格证》、《矿长安全资格证》等五个资格证就可以生产,以前则必须是‘六证齐全’。”
不过,湖南省煤炭管理局行业管理处一名张姓负责人在仔细查询了涟源市六亩塘镇洪水岭煤矿的手续登记情况后答复:“截至目前,洪水岭煤矿相关证件过期属实,也未查到洪水岭煤矿有提交安全生产许可证延期申请的纪录。”该工作人员解释,现在系统查不到洪水岭煤矿的相关纪录,只有两种原因:“一是煤矿的有关申请材料仍存放在市局,尚未得到审批并送至省局;二是煤矿没有及时向市局提交证件延期申请。洪水岭煤矿的证件已经过期11个月,但还没拿到新证,我觉得第二个原因的可能性更大。”
该负责人表示,如查明煤矿安全生产许可证过期后没有及时提交延期报告,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安全生产法》的相关规定,将对安全生产许可证有效期满但未及时办理延期手续,继续进行生产的的煤矿责令停止生产,限期补办延期手续,没收违法所得,并处5万元以上10万元以下的罚款;逾期仍不办理延期手续,继续进行生产的,将依法依规从严处罚。事实他们将展开调查。
对于此事件,今日女报/凤网将继续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