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首获马格南大奖的中国女摄影师 免费为50对农民工夫妇拍了婚纱照

凤网 2019-01-30 阅读数 139884

文:今日女报/凤网首席记者 李立 摄影:罗娴

沉默寡言的砌筑工袁红贵,当把目光落在穿着洁白婚纱的妻子阳桂珍身上时,会不由自主地咧开嘴笑一笑。但在工地临时搭建的摄影棚里,害羞的他连续抱了妻子十来分钟,表情僵了,手不知道往哪摆了,身上笔挺的西装也让他不自在了——摄影师罗娴停了下来,她打算先聊聊天,放松放松。

罗娴是个岳阳妹子,也是2016年首届马格南摄影大赛唯一获奖的中国摄影师。2017年回国后,一直在寻找和这片土地有更深连接的艺术摄影题材的她,将镜头对准了“农民工”这个“当下中国最庞大的群体”。2018年年底,在朋友们的支持下,罗娴发起了名为“娴拍农民工”的公益项目,并免费为50对农民工夫妇拍摄了婚纱照。

春节将至,罗娴为今日女报/凤网记者讲述了她所拍摄到的7对农民工夫妇的爱情故事——这些故事里固然有着生活的艰辛和苦楚,但更多的,是他们爱情与幸福的亮色,以及奋斗和梦想的底色;一点一滴,自钢筋水泥之上,顽强渲染出追逐未来的美好光彩。

袁红贵、阳桂珍夫妇

攒钱干啥?为了有娃

“为什么取名‘袁梦甜’?”

“因为当时我觉得美梦成真了,心里很甜。”

袁梦甜,是来自娄底市新化县的农民工袁红贵和阳桂珍夫妻俩为他们一直憧憬的孩子所取的名字。

当初,袁红贵向患有小儿麻痹症的阳桂珍表达爱意,阳桂珍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她害怕对方的家人介意,甚至自己的家人也觉得对方是骗人的。冲破重重质疑结婚后,这个寡言少语的男人背着阳桂珍辗转各个工地,辛苦讨生活,但也相依为命、不离不弃。

尽管身体残疾,但阳桂珍依然渴望有个孩子。为此,夫妻俩拿出所有积蓄,尝试做了试管婴儿。

胎儿31周大时被检查出肾脏有问题。医生说,一般28周以后就不建议引产了,让夫妻俩把孩子生下来再做治疗——但一出生就要进新生儿科,还要做肾移植,几十万的医疗费让这场缘分走到了尽头。

“有钱的话,我们肯定会生下来的。”阳桂珍咬着嘴唇,工地上临时搭建起的摄影棚里,冬日的寒风吹得她有些发抖,袁红贵脱下西装,披在妻子身上。

“怀孕的时候我每天跟孩子说话,晓得他在我肚子里轻轻地动。”阳桂珍说,做试管婴儿其实很痛苦,“做了5次小手术,但再痛我也能忍”,唯独孩子引产下来的时候,阳桂珍泪如雨下,夫妻俩相拥而泣,心如刀割。

幸运的是,袁红贵所在的公司知道了他的情况,还特意组织了一场捐款活动,“工友们捐助的钱,够我们再做一次试管婴儿了”。如今,两人省吃俭用、拼命攒钱,盼着能有个孩子,让清贫的生活多出很多的甜。

高文建、张桂花夫妇

开塔吊过日子,妻子都是“总指挥”

38岁的高文建在工厂里结识了35岁的张桂花。重庆与湖北的碰撞,怦然心动的高文建铆足了劲,要把漂亮姑娘变成自家的漂亮媳妇儿。

两人谈恋爱没多久,高文建分到了一笔拆迁款,“结果遇上一帮狐朋狗友拉着我赌博,把这笔钱和之前的积蓄全部都输掉了”。钱输光了,高文建自觉羞愧,不好意思再跟张桂花联系。

这边张桂花觉得奇怪,好好的恋爱谈着,怎么忽然就闹“失联”?后来,知情的工友把高文建输光积蓄的消息告诉了张桂花。

张桂花打电话过去问,高文建支支吾吾、扭扭捏捏,最后才说了实话。张桂花不是不气,但还是想通了,劝高文建:“你以后别再赌了,好好上班挣钱,钱会挣回来的。只要两个人认认真真过,安分守己,我也不会说你什么。”

“这辈子能遇上你,是我最大的幸福。我走了这么多弯路,你也能原谅我,也是我最大的福,在这里我谢谢你,老婆。这么多年来,你真的很不容易。”在摄影棚里,回忆起当时的情景,高文建十分动情,紧紧拥抱着当年患难与共、竭尽全力帮他走出困境的妻子。

如今,作为塔吊司机的高文建,每天听着妻子张桂花的指挥在操作室作业。张桂花说,指挥塔吊的技术是丈夫高文建教给她的,“我开始学的时候,他就一边开着塔吊,一边教我怎么跟人沟通、怎么指挥,大概教了几个月吧,我慢慢就会了”。

高文建却笑称,妻子才是她一生的指挥,“工作和生活上,她都是我的‘指挥塔’”。

雷建军、陈建敏夫妇

儿子在法国读书,咱在工地也浪漫

47岁的雷建军和45岁的陈建敏夫妇,在工地做的是又脏又累的泥工,但两人的儿子却在浪漫的法国图卢兹读书,“想多挣点钱,儿子在那边就能少打点工”。

熟悉这对夫妻的工友们说,结婚27年,两人感情一直如初,像小情侣一样甜蜜,让周围的人非常羡慕——在拍摄中,夫妻二人拥抱依偎、甜蜜微笑,一切都自然而然。

当年,雷建军在外地做泥工,为了照顾儿子,陈建敏留在家里,夫妻俩就通过书信诉说对彼此的思念。等儿子上初中后,陈建敏便来到丈夫身边陪伴着他,在工地上给他做帮手。

雷建军说,当年结婚,夫妻俩只在照相馆拍过一次合影,“就穿一个红棉袄红鞋子,拍了一张黑白照。我们那个年代,也不兴这个(婚纱照)。”后来,夫妻俩偶尔也会想到去拍个照留个纪念,“但总觉得是年轻人的事,也舍不得这个钱”。

如今能免费拍摄婚纱照,夫妻俩很珍视,陈建敏对丝滑的婚纱、缎面的鞋子也很是喜爱,“我们到这个年纪了,也想要一点留念。这张照片,意味着我们一生的爱呀”!

彭洋、熊治华

每天穿过半个城,接她回家

熊治华有着一头金黄色的长发,这让她显得尤为时髦。

2006年,在酒店当服务员的熊治华认识了大她6岁的彭洋。那一年,她18岁,彭洋24岁。

相识后不久,两人决定一起来长沙工作。为了描绘幸福生活的蓝图,彭洋当了一名司机,而熊治华从服务员做起,慢慢做到了酒店管理。

那些日子里,把老板送回家后,不管多晚,彭洋都会骑着摩托车,穿过大半个城市,去接熊治华下班。爱人坐上后座的那一刻,彭洋心里才踏实。

最让熊治华感动的,是2008年的一天,凌晨两点多,下着大雪,彭洋仍然骑着摩托车来接她下班。白茫茫的大街上,几乎没有其他车辆和行人,把头靠在彭洋的背上,熊治华听着他的心跳声,“那一刻天寒地冻,但依靠在这个男人身上,感觉很靠谱”。

半年后,彭洋用不多的积蓄买了一枚戒指,向熊治华求了婚。

王磊、王芳夫妇

开心!今年老婆还愿跟着我

16岁就跟着爸爸去工地打工的王磊,第一份工作就是架子工,他没想到一干就是14年。

“就是搭架子、搬钢管、拿扣件,到上面去搭。越搭越高,也就不怕了。”最高的时候,王磊在一百多米高的架子上干活,手中扣着五六十斤重的钢管,顺便俯瞰这个城市的风景——行驶中的车辆像甲壳虫,流动的人群像蚂蚁。这种魔幻现实的视角让他很喜欢,就像他所玩的网络游戏。

妻子王芳就是他在玩网游《劲舞团》时认识的,“两个人一起玩游戏,累了就用QQ视频聊天,说说情话。那时候都这样。”因为聊得投缘,两人渐渐从网络发展到线下,并结了婚。工地上的工作很辛苦,王磊心疼妻子,让她在工地小卖部工作。

王磊说,今年他最开心的事是老婆王芳没跟他离婚。“我的脾气有时候太坏了,自己觉得也不对,她能再给我这个机会,我也很开心,希望我们这个家庭越来越好。刚结婚那段时间对妻子关心不太够,以后我好好补偿她。”

覃业鑫、毕芳菊夫妇

婚前新房被炸塌,她毫不犹豫嫁进门

今年45岁的覃业鑫至今仍记得20多年前通过朋友介绍,刚刚认识妻子毕芳菊的情形。“我很紧张,不停地用眼睛瞟她,她看起来也很拘谨,低着头一直默默地听屋里长辈东一句西一句地扯。吃饭的时候,我给她夹了一块肉,她抬头冲我笑了一下。”

结婚前三天,覃业鑫家里遭遇事故。“腊月二十二要结婚,腊月十九出了事。我家的新房炸塌了,水泥板掉下来,我爸爸也被压成了残疾。”

“当时感觉天都要塌了。第一个想法就是这门亲事还能不能成,然后村里的村支书和我伯伯就去女方那边说好话。”覃业鑫说,岳父岳母没有反对,但大家最在乎的还是毕芳菊的态度,“毕竟是她要嫁过来受苦啊”!

毕芳菊没有犹豫,婚照样结。

“新婚之夜,我俩抱着哭了一夜。新房炸没了,只能临时买了一间土砖房当新房,钱还是欠着的。那时候我爸爸医药费也欠了几万元。”覃业鑫说,这些账,他和妻子毕芳菊花了十年才还完,“当时最对不起的就是她了,有些往事想起来,都想哭呢”。

敬帮平、罗德芳夫妇

他靠一段“土味情话”追到我

“90后”的敬帮平和罗德芳高中同窗,大学毕业后都留在长沙打拼。敬帮平在工地担任电工,罗德芳在物业公司上班。

两年前的中秋节,敬帮平向罗德芳表白。“当时他来我家帮我做饭,我在沙发上看电影。做完饭,他从厨房过来了,跟我说:‘我有女朋友了。’我就很诧异地问他:‘你女朋友是谁呀?漂亮吗?把照片给我看一下吧。’他就把手机拿出来给我看——手机屏幕上正是我的照片。他说:‘你看,我女朋友就是你。’”

这突如其来的表白弄得罗德芳有点晕,“当时我说:‘你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冷静下来后我问他:‘你刚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他说:‘是真的。你愿不愿意做我女朋友嘛?’我当时就答应了。”

敬帮平认为,遇见罗德芳“是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懵懵懂懂答应下来之后,罗德芳也庆幸自己遇到了敬帮平,“他是那种全能型的人,又会做饭,又会缝缝补补,还会种田。我觉得这样的好男人不多了,我要抓住”。

敬帮平工作很忙,虽然两人一直计划拍摄婚纱照,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直到遇上这次公益摄影项目。而对于婚礼,两人也满是憧憬。

对话罗娴>>

定格真实的人间故事

对罗娴而言,与被拍摄者沟通他们的人生经历,能够让她更好地用镜头发现、揭示和重建影像叙事——于是也就有了今天这7对农民工夫妇质朴爱情故事的呈现。

以组照《梦境》在首届马格南摄影大赛中成为唯一获奖的华人摄影师后,罗娴将目光投向了底层社会和边缘人群,她甚至在纽约唐人街的按摩院里待过两个月,并将拍摄下来的影像做成一个装置艺术作品,“展览那天,在按摩院里工作的女孩儿们全来了”。

18岁出门远行,先后在伦敦威斯敏斯特大学、英国爱丁堡大学、巴黎索邦第一大学、纽约国际摄影中心等地方学习的罗娴于2017年回国,并在东西方文化的交融、拉扯中,努力寻找“立足点”。

在家乡岳阳,罗娴偶遇过一名老渔夫,还拜访了他的家——隐藏在东洞庭湖边的一艘小渔船。罗娴惊讶地发现,广袤的洞庭湖竟也是上万名渔民的家园,他们世代飘荡在洞庭湖里,以捕鱼为生,过着原始、隔绝的生活。但如今,光靠打鱼已不能维持生活,当地政府在岸上修建了安置房,安排了技能培训,帮助渔民上岸谋生。罗娴拍下《洞庭湖渔民》,希望纪录这个即将消失的族群以及他们所经历的变迁。

拍完家乡的渔民,罗娴去了西藏,用镜头定格藏民安详的生活、幸福的微笑、《格萨尔王传》民间说唱艺人的梦境,人像作品《曲珍》还获得了美国图片新闻肖像奖一等奖——但后来,罗娴再也找不到来自游牧家庭的曲珍了。

在深圳装修自己的摄影工作室时,罗娴又认识了一帮农民工,她产生了把镜头对准他们的想法。“他们中绝大多数没有拍过婚纱照。除了帮他们圆梦,我也想从这个项目的拍摄中,让大家看到农民工的梦想和爱情,奋斗和美好。”

在中建三局等企业的支持下,罗娴迈出了第一步。在她的设想中,这个项目将由一组艺术肖像、一组婚纱照、一部纪录片和一段纪实短片构成,还包括农民工公共摄影艺术展甚至是农民工生态状态白皮书。

如今,罗娴和她的团队已为50对农民工夫妻免费拍摄了婚纱照及工装照,并录下视频和访谈记录,她会与每一对来拍摄的农民工夫妇交流,让助手放他们喜欢听的歌,“有时会放一整天的凤凰传奇,有时也会有周杰伦和齐秦”。她也发现了很多关于农民工夫妇的小细节——比如他们往往都是拿着同一个手机一起看、一起笑,而不会沉湎在各自的屏幕中;又比如在同一个工地上,农民工喜欢以“夫妻档”的形式出现,以保障双方的安全,“你看不到的地方,我来帮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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