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铁华(右)为深山独居老人带去了更多欢乐和希望。
文:今日女报/凤网首席记者 李立 供图:受访者
“妹妹你诺诺睡睡,阿爹去赶街街,买给你小花糖糖……”6月16日,父亲节,看着手机里阿朝兴老人弹起三弦唱着歌谣的视频,46岁的长沙女子钟铁华泪眼婆娑。
作为“关怀深山独居老人”公益项目的负责人,从2016年起,钟铁华和她的团队来到云南省施甸县,在当地村民中培养陪伴人员,为留守老人提供居家养老服务。在陪伴人员的关怀下,原本孤僻的阿朝兴老人变得越来越快乐开朗,还经常拿出笙和三弦为大家唱歌。
如今,在钟铁华团队的帮助下,已有2600多名像阿朝兴一样的老人,虽然独居深山,却拥有了专属“子女”的陪伴。
睡在火塘边的老人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第一次来到施甸县木老元乡哈寨村布朗族老人阿朝兴家里时,钟铁华还是被老人家里的环境“吓着了”。
以前,每晚阿朝兴就蜷缩在火塘旁边席地而睡。
三进间的平房外面,堆满了杂乱无章的柴火和杂物,窗户已经透不出一丝光亮,从勉强能容纳一个人侧身而入的门进到堂屋中,是一个常年不熄的火塘——阿朝兴就蜷缩在火塘旁边席地而睡。
和钟铁华一起来阿朝兴家走访的,还有哈寨村陪伴人员杨丽梅和阿庆月。除了走访之外,钟铁华更重要的任务是为两名陪伴人员做示范和培训——如何打破壁垒和老人们沟通。
“笑是最好的语言。”6月16日,钟铁华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从微笑和家长里短的聊天开始,等到老人慢慢放下戒心后,可以试着帮老人剪剪指甲,捏捏肩膀,“你如何对待你的父母,就怎么对老人。”
在钟铁华的指导下,杨丽梅和阿庆月开始为阿朝兴老人提供服务。点点滴滴、涓涓细流地做些琐事,日积月累地去探望和聊天,老人渐渐话多了起来。
和老人同宗同族的阿庆月,每次都很亲切地喊阿朝兴“老外公”。阿朝兴有白内障,眼睛看不见,阿庆月生怕老人摔到火塘里烧伤。“我说你不要自己摸黑,晚上我来扶你去睡,你要等我。”阿庆月说,老人一般晚上10点睡觉,他和杨丽梅每天轮流去扶他躺下了,才回家睡觉。时间一长,阿朝兴开始每天都等着阿庆月的这个“晚安”。
阿朝兴喜欢弹琴唱歌,在音乐里,老人瞬间变得年轻欢快起来。
钟铁华告诉记者,阿朝兴最喜欢有人听他吹笙和弹三弦,在音乐里,老人瞬间变得年轻欢快起来。只要有时间,阿庆月都会来陪老人弹琴唱歌。
精准扶贫政策让阿朝兴的日子越来越好,乡政府带着老人去县医院做了免费的白内障手术。手术后,阿朝兴重见光明。政府还帮阿朝兴申请了危房改造补贴,拆掉旧房子,建起新房给老人住。
最大的问题还是孤独
“像阿朝兴这样的老人,有很多。”钟铁华至今记得3年前,大家坐着越野车,在秦岭山中和云贵高原上翻越,寻找走访独居老人时的一幕幕情形。
74岁的贺养信每顿要吃三大碗面条,他说,只有吃饱了,才能活着。贺养信唯一的经济来源是扎扫帚卖钱,他要爬到海拔2000多米陡峭的秦岭山腰割箭竹,再背着重达百斤的箭竹步行回家,往返20多公里。这些扫帚卖给城里的环卫工人,每把卖18元。
71岁的李银狗是一位孤寡老人,家里没有电,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盏小小的煤油灯陪他度过了无数个漫漫长夜。“我这里在民国的时候就没电,已经习惯了。”
在云南省红河州河口瑶族自治县瑶山乡八角村,因为太过孤独,杨有祥老人每天只能跟他喂养的两头猪聊天。老人独自一人生活的时间太长,项目组工作人员一行来到他家门口时,老人马上起身,用渴望的眼神看着大家,但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陪伴人员帮老人理发。
钟铁华说,这些老人,让她联想到自己家中年迈的父母,“父亲38岁才生了我,我刚进入中年,爸爸就已经是80岁的老人了。父亲特别疼我。我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夏天,他出差时用身上所有的钱给我买了一条白色公主裙,蕾丝花边、水晶钉珠、蓬蓬裙摆。我特别喜欢,那条裙子硬是被我从长裙穿成了超短裙”。
“老人们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理发店隔老远,头发经常好几个月才剃一次;发了低保、养老金不会到银行取钱;不懂如何办理社保……这些都是乡村独居老人的现实问题。”钟铁华说,在调查走访中,发现这些老人面临的最大问题,还是孤独。
“‘关怀深山独居老人’这个项目的定位很明确,就是为精准扶贫工作添砖加瓦,发挥社会组织的职能。通过在各村寻找优秀陪伴人员,根据老人们的需求,以陪留守老人聊天、帮老人做家务、慰问等方式,对独居老人的日常生活进行照料,给予他们心灵上的安慰,让他们找到亲情、融入社会。”钟铁华说,这个项目的诞生,源自长江商学院EMBA26期5班的71位学生和班主任老师联合发起的“上海市长益公益基金会”,经过大家商议,公益基金项目聚焦在山区留守老人身上。
发展本村人担任陪伴人员
经过大量实地的调研和走访,在当地党委政府和民政等相关部门的支持下,2017年,钟铁华和“关怀深山独居老人”项目团队把云南省施甸县作为项目示范县。
坚持让本村人担任陪伴人员,是钟铁华在秦岭山区尝试出的经验——相较于外来的志愿者和社工,本地人更了解当地情况,与老人沟通也更容易,成本也相对更低。
此外,陪伴人员的选定还有其他的条件。
首先,要会骑摩托车。施甸县75%是山区,作为一名陪伴人员,要陪伴30户老人。其次,还要会用智能手机和电脑,同时三年内没有外出务工计划。
钟铁华告诉记者,他们倾向于挑选性格开朗、沟通能力较强且务实的人来担任陪伴人员。
按照项目要求,陪伴人员每个月需要完成陪伴30户老人,每户陪伴两次的“规定动作”,然后,再根据老人的需求,上门陪伴的“自选动作”。
陪伴人员帮老人一起干农活。
帮忙干农活、捡漏修整房屋、缝补衣服、帮老人取低保、开车送老人去赶集、为老人看病请医生,组织老人一起过节……这些看似简单的事,对每一位独居、留守老人而言,却是晚年心灵的慰藉。
“哪怕有时候只是陪老人聊聊天,也是一种情感的温暖。”钟铁华说,老人由最初的不爱理人变成一个个“话篓子”,会告诉陪伴人员自己家的猪病了、跟老伴拌嘴了,自家种的蔬菜也会给陪伴人员留一把……
在施甸县民政局局长段玉元看来,山区山高路远,很多老人不愿改变生活习惯搬进政府修建的养老院或养老服务中心,个性化的公益项目是民政和扶贫工作的有益补充,带给老人更有针对性和可持续性的关爱。
15年来第一次洗热水澡
老人们偶尔也会提出一些“小要求”。
施甸县摆榔彝族布朗族乡大中村村民李立平是一名陪护人员,同村的72岁孤寡老人李正相,是李立平花费时间最多的。
李正相老人是“五保户”,没有妻儿,15年前一场意外导致长期偏瘫在床。年迈的母亲和哥哥去世后,他成了独居老人,生活主要靠侄子和邻居照顾。
最开始去陪伴李正相时,老人对李立平并不信任,“最开始还赶我,说‘你莫来’,我也不在意,还是天天去。”李立平说,一来二去,老人慢慢对自己熟悉了起来,也开始习惯这个“干儿子”的陪伴。
李立平抱李正相去洗澡。
有一天,老人悄悄对李立平说:“我想洗个澡。”看着老人害羞的表情,李立平一问之下才知道,老人已经15年没洗过热水澡了。
李立平和村里的志愿者一起上门,为老人理发、烧洗澡水,还特地去山里采了驱寒除湿的中草药。在李立平的帮助下,老人终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和老人交流很奇妙
经常跟老人打交道的钟铁华说:“每个人都将面临亲人和自己的衰老,我们年轻的时候,用心去服务这些老人,等我们老去,别人可能也会很好地对待我们。‘关怀深山独居老人’这个项目虽然目前规模还不大,但我们就是想在社会上形成这样一个良性循环。”
实际上,在项目进行的3年时间里,钟铁华所看到的情感的付出、互动,奇妙到令她难以想象。
陪伴人员与老人一边剥玉米,一边开心地聊天。
杨正东是施甸县仁和镇杨家山社区陪伴人员,今年77岁的赵从英老人是他的陪伴对象之一。长期的陪伴让老人对这个“干儿子”感情很深。有一次,杨正东因为生病在社区卫生室输液,赵从英看到之后,搬了个小板凳在卫生室整整陪了杨正东一天。
戴学江是摆榔乡尖山村的陪伴人员,有一天,他的茶园里进了一头牛,他经常陪伴的老人看见后,拼命喊,最后终于把牛从茶园赶走了,老人很开心,因为能为别人做一些事。
“时代跑得太快,老人追不上我们”
钟铁华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目前,项目共在53个村(社区)培养了陪护人员,负责服务1800多户的2600多位老人,其中施甸县作为示范县有49个村(社区)。而基金会为每一名陪护人员支出的,是每个月1500元的服务补贴,再加上50元电话费和300元油费。
相较于陪护人员的工作量来说,这个收入并不算高。
让钟铁华感到欣慰的是,两年多时间来,陪护人员的流动性非常小,基本上都坚持下来了。“全县50多名陪护人员中,男性和女性各占一半,年龄则从‘80后’到‘90后’都有,以‘80后’为主。而且,陪护人员中有55%是共产党员。”钟铁华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时代跑得太快,老人追不上我们。”钟铁华说,低保的钱发到银行卡里,很多老人连银行卡的密码都记不住,陪伴人员帮他们把钱取了出来,老人们还很惊讶:“就这么一张薄薄的卡,怎么装下那么多钱的?”乡镇的理发店已经改成洋气的发廊,五颜六色的发色和造型让老人们“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不过,陪伴人员都领了理发工具,并学会了给老人理发。
“我因为孩子还小就没有出去打工,后来听说村里招陪伴人员,就想先做一个月试试看,没想到自己真的很喜欢做这件事。”施甸县老麦乡老麦村的“90后”女陪伴人员段金宏说,得到了老人们的认可,比做什么都要开心,“我现在只想好好的把这份公益服务做下去,好好地服务好这些老人。”
“很多人说,这是钱都买不到的项目和服务。”在钟铁华看来,除了报酬,陪护人员更多收获到的,是乡村情感的复苏和熟人社会的再建构,“我们期望更多人参与,他们的改变,也是我们的改变。面对中国老龄化社会的来临,只有激活当地人的公益意识,与当地政府一起努力,才能改善当地的社会问题。”
不过,对于陪伴者而言,付出了感情的陪伴,同样也意味着告别时的痛苦。
有了阿庆月的陪伴,阿朝兴(左)快乐地度过了生命最后的时光。
每晚都会等着阿庆月一声“晚安”才会入睡的阿朝兴老人,5月19日安然离世。
收到阿庆月发来的老人最后一次和他弹琴唱歌的视频,钟铁华忍不住泪眼婆娑。对于一年有大半时间在施甸县乡村走访的钟铁华来说,每一位老人,不再是花名册上陌生的名字,而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而少了一个陪伴对象的阿庆月,偶尔还会转到阿朝兴老人家,以往还离得很远,老人就已听出他的脚步声迎出屋子,“现在老人走了,不用每天道‘晚安’了,但是,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