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冬菊吟

凤网 2025-11-18 阅读数 6449    赞 63

文/张毅龙

霜风初起时,我总要去东篱边坐坐。墙角的砖缝里还滞留着最后一缕秋气,那些经年的菊,却在孟冬悄然拆蕾。新黄缀在繁绿间,像是将熔的金子泼进了碧玉池——西风掠过篱笆,把薄霜凝成亿万片碎银,静静栖在花瓣上。指尖触到花盏的刹那,竟分不清是寒露还是时光在流淌。

山居的节气总从容些,这时节最宜开炉温酒。去岁重阳酿的菊酒,此刻在陶壶中泛着琥珀光。不必唤人,只将壶身轻轻一倾,清冽便注满了素瓷杯。恰有挚友踏霜而来,斑驳鬓角与疏朗菊影相映成趣。我们持觞对饮,都说此花当称“晚秀”——她的美不在取悦人眼,而在与霜天对话的从容。远山衔住落日,天地间最后的热闹渐次沉寂,独坐轩下,忽觉这无言的相伴,比万千喧哗更接近生命的本真。

百卉早已在萧瑟中萎去,寒霜在岁晚时愈积愈浓。唐人总爱给菊镀上金甲,黄巢那句“满城尽带黄金甲”,把秋色都染上了兵戈之气。可我院里的菊别有风骨——青蕤羽葆攒聚成云,在万木凋残的庭院里,它们像一簇簇苏醒的火焰。元稹说得极是:“此花开尽更无花”。当百草摧折,唯独它们从玄霜里捧出金蕊,将整个冬天的坚贞都扛在纤细的枝头。

AI制图

最牵人心肠的是篱角那些野菊。冷雨裹着寒烟掠过时,我常担忧那些颤巍巍的浅黄。郑思肖写“宁可枝头抱香死”,李清照却说“满地黄花堆积”。其实都是真相:有的菊确会在枝头风干成小小的标本,有的则随着某夜急雨零落成泥。但无论何种归处,它们从不曾在北风里仓皇翻飞——这大约便是“不随黄叶舞秋风”的晚节。

忽见池畔那株孤栽,根脉深扎冻土,花光却明净得要把亭台照亮。昨夜微润,今晨见白菊竟透出浅浅的碧色,恍若易安词中“轻肌弱骨散幽葩”的具象。采来三两支供在案头,素壁前便有了“融融冶冶黄”的光影交错。父亲捎信说故园的菊正盛,笺中夹着几片干枯的花瓣,启封时满室都是旧年的香气。这才懂得“多少天涯未归客,尽借篱落看秋风”的深意——我们望的何尝是花,分明是借这一缕冷香渡回记忆的彼岸。

“休言天上琼楼好”,友人醉醺醺地叩着酒盏。我们说起前年大雪,那时膝上积玉,笑闹着在雪地划诗。而今寒潮又至,僵指的笔尖已化不开冻云,唯胸中温热如初。尤其爱乐天笔下“白头翁入少年场”的光景——前日邻家稚子来折菊作糕,发间簪花的老祖母眯眼指点哪丛最甜。霜鬓与垂髫并立篱前,这画面竟比任何长卷都更接近永恒。

月华初上时,冷香浸在秋水般的清辉中,渐渐分不清是陶潜的菊,还是黄巢的菊。欲驻颓龄须耐冷,我深信冬至阳生之时,这些倔强的英蕊会化作天地间的第一缕元气。它们默然开着,把屈原的秋兰、周敦颐的芙蕖、林逋的梅影都衬得暂失颜色——毕竟唯有菊,肯在万物萧疏时,替人间守护春天许下的诺言。

此刻壶中酒尽,夕晖完全沉入山脊。最后的天光里,菊丛化作淡墨的写意,唯有余香愈发清冽。霜威愈峻,菊色愈秾。原来所有与时间相望的贞毅,都要在冰刃上淬炼成花——我们世代描摹菊花,原是在流转的光阴里,不断习习如何站立的身姿。

 

(张毅龙,湘人,曾务农、做工、执教,诗文散见各媒体。)

编辑:美伢

二审:吴雯倩

三审:邓魏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