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考公路上”的小镇青年:边挣扎边奋斗

凤网 2024-11-07 阅读数 41428

今日女报/凤网记者 周雅婷 欧阳婷

2024年10月24日18时,2025年国家公务员考试报名入口关闭,报名总人数超310万,再创历史新高,最大竞争比为10665:1。

“考公”的热度连年不减,远离大城市中心的县城体制内岗位成了“香饽饽”:“名校硕博生涌入小县城”“八百多人竞争县城岗位”等话题不时引发热议,县城里的“考公人”,是“上岸大军”里不可小觑的数目。

但是,有人“上岸”,就一定有人仍在“水里挣扎”。在“考公”这条赛道上,许多县城年轻人的脚步都被困住了。当身边越来越多的同龄人步入人生的下一程,他们却还停留在原地,等待最终“上岸”的那一刻。

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小镇青年选择回乡考公?是继续“闯关”还是寻找别的出路?来听听他们的心声与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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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职妈妈的她,

“考了6年,2025年是最后一次”

“今年国考要报名了,你还继续吗?”10月,李静的朋友给她转来报名链接,李静犹豫了许久,还是熟练地找到官网公告,下载岗位表,报了名。这是她参考的第6年,也是她下定决心参与的最后一次公务员考试。

每次选岗,李静要比许多人轻松很多,划去需要党员、应届生、基层工作经验的,就能筛掉一大批,再权衡一下报名人数,最终剩下的往往都是“三不限”的岗位。“这种岗位的进面分数实在是高得令人咋舌,动辄1:1000+的录报比。”李静感觉,自己每次参加考试都是充当分母,给分子当“炮灰”。

李静今年32岁,生活在郴州的一个小县城,考公的直接目的是改变一家人的生存境遇——孩子刚出生那两年,丈夫的门店因为经营不善倒闭了,全家仅靠公婆的退休金维持生活。

全职妈妈重新走入社会的选择并不多,不要求职业经验的考公考编,不失为重启职业生涯的优先选择。“更何况,在家人眼里,公职人员是‘铁饭碗’,收入稳定。”于是,李静在网上看了好多经验帖,买了一整套的网课,下单了教材和习题,加入了“考公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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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红书上,有许多和李静一样的宝妈分享自己的备考经历。

但作为一名妈妈,她只能在育儿间隙见缝插针地备考。那段时间,李静每天早上六点就要起床带孩子,定点准备辅食,还要陪着孩子学爬、走路,每天都要拖地、擦拭家具,时刻得盯着,生怕孩子磕碰了。直到孩子入睡,她才筋疲力尽地拿起书,没看几页就在头昏眼花中睡去。

在这样的状态下,她前两年的尝试都失败了。第三年,李静一狠心,花了一万多元报了县城里一家机构的补习班。一开始,她不习惯补习班的强制学习,经常趁午休时间赶回家陪孩子,看着其他人每天都在全力学习,李静感到极度不安,手里抱着孩子,脑子里都是还没背的知识点。最后,她把年幼的孩子送去了公公婆婆家里,孩子哭喊了好几天“要妈妈”,每次公婆打视频电话来,李静甚至不忍心接。

与之相对的,是激烈的竞争环境。有数据显示,2022年国考报名人数达202.6万人,与2021年相比增加51.4万人,增幅34%。2023年国考报名人数突破250万,最大竞争比超5800:1。考公之外,考编的热度也居高不下,体制内工作竞争连年创下新高。

六年来,李静进过两次面试,但分数线也是一路高涨,考得她越来越没有信心,“每次进考场,感觉大家都比我年轻,大多是刚毕业的年轻人。”李静有些无力,“这么多年下来,感觉我的记忆力和体力都在下降,年轻人两三遍就能背下的内容,我要反复背十几遍,哪里比得上他们”。中途几次备考她还求助过“玄学”:通过算生肖来决定坐哪个方位,怎样学习效率高、考运好;穿紫色内裤去考试,谐音“指定行”……

丈夫在李静多次失败后,表现出了对她的不满:“这么多年都没考上,肯定考不上了,你没那个能力,还不如多花点心思带孩子。”

生意失败后,丈夫在一家装修公司找了份工作,对她直言:“家里你多分担一些,我会更专注在工作上。”全职备考的李静没有理由反驳丈夫,只能期盼自己有朝一日能“上岸”。

但如今,李静对自己多年的坚持产生了怀疑和困惑。回想起这些年的经历,她觉得自己像是在不断地经历循环,学习、考试、失败、带娃……“我有一种跟社会脱节的感觉,看着身边的女性朋友们都在进步,在自己的领域闪闪发光,只有我还在家庭和考试里原地打转。”

李静知道,有很多在县城里的“考公人”都和她一样,在为了“上岸”的目标努力着,甚至还有人打算一直考到年龄“红线”,在此之前绝不放弃。只是有时候她会想一个问题:坚持这件事到底有意义吗?人生的“岸”到底在哪里?

“我想最后再拼一次,失败了就认了!”

一边上班一边备考的她,

“不甘心,每次距离上岸只有两三步”

距离12月越来越近,吴丽心中的时间表也越来越清晰:12月一到,她就要搜集来年省考的考试大纲,之后,按照考试大纲的内容冲刺复习将近4个月,她就要奔赴考场,进行又一次的拼搏。

今年25岁的吴丽是湘西州龙山县人,在此之前,她已经经历3次省考,但每一次,她都与上岸失之交臂。

回想起自己参加省考的经历,吴丽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两次考研失败后,她决定找一份稳定的、离家近方便照顾父母的工作,而考公上岸成为她不二选择。但在查看了当年国考的岗位后,吴丽发现,很多岗位要求应届毕业生,她已经失去了这个身份。于是,她转头选择了省考。

“我大学里学的是播音与主持艺术,但我辅修了法学学位。”时至今日,吴丽很感激自己在大学时期的勤奋,“如果以主修专业报考岗位,我只能选择‘三不限’岗位,但以法学学位报考,我面临的选择更多,机会更多。”

2021年底,吴丽开始全职备考,一应花销依靠父母的支援,来年3月,她参加了她的第一次省考,但这一次,她没能够如愿考上自己心仪的岗位。看着身边不少同学或者一起参加考试的人纷纷接到了好消息,即使遗憾,吴丽还是会为他们高兴,“他们的成功,也鼓舞了我”。

国考成绩出来后,吴丽决定结束自己的待就业时期,她很快考上了吉首市一家银行,有了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但银行工作的压力和对回到家乡就职的渴望,让她在工作之余,依旧选择备考。

吴丽并不是全年都在捧着资料学习,而是等到年底,省考发布考试大纲,她才开始专门学习。她形容自己是“冲刺型”备考:到了考试前几个月,一下班,吴丽在单位解决完晚餐后,就会赶回自己的出租屋,这个时候一般是8点左右。随后,她会拿出自己的题库,一遍遍刷着真题和模拟题,一直到凌晨,她才去休息。

吴丽坦言,学习备考的这些方式,有一些是自己摸索出来的,但更多的是周围成功上岸的人分享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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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丽只能在休息时间里在家备考。

与全职备考的人不同,吴丽的大部分时间被工作占据,她也不愿意因为备考影响到自己的本职工作;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吴丽的大部分精力被其余事情占据,“我觉得我的学习能力已经比不上刚毕业的时候”。

2023年春天,吴丽又迎来了自己的第二次省考,这一次,她的成绩进步明显,但依旧没有达到可以面试的分数,“我的笔试成绩是报考岗位的第三名,差0.1分进入面试”。

拿到成绩后,吴丽并没有气馁,她收拾好心情,把精力集中到工作中,等待下半年新一年的省考通知。

2024年的省考,这一次,吴丽收到了面试通知。她很兴奋,认真在网上学习了各种面试技巧,还去请教了朋友们。“我的竞争对手是一名刚毕业的大学生,全职备考。”吴丽记得,对方的笔试成绩比她好,但在面试中,吴丽运用上了播音的技巧,考官们很满意。但综合成绩下来,因为笔试拉开比分太大,她依旧没能成功上岸。

之后,吴丽又报考了龙山县的事业编岗位,这一次因为对考试内容的预估错误,她又以极小的分差排在第三名,无缘得进面试。

“考到这个时候,已经有点不甘心的意思了。”吴丽坦言,接下来,她将继续参加考试,也会从一次次的考试中吸取失败的教训,争取“下一次更好”。虽然执着于考公,但在职备考的吴丽很清醒:“不管成功上岸与否,在此之前,我都不能耽误我的本职工作。”

全职备考三年的她,

“也许换条路,会收获更好的风景”  

今年4月,面试成绩出来的那一天,岳阳姑娘金曼曼看着电脑屏幕上“总成绩排名”那一栏中的数字“1”,除了喜悦,她觉得两年来从没有松懈过的情绪第一次得到了平静。这是她第三次参加公务员考试,其间还参加过多次省内各个事业单位的招考。“经历了十次的‘否’,终于迎来了一次‘是’。”

金曼曼本科就读于湖南省内一所双一流高校,学的是金融学专业。学校的名头虽然响亮,但就业不是一件容易事。她“调查”过学长学姐们的毕业去向,不外乎三条路:银行、老师、考公。

大多数人都默契地选择了最后一条路——考公务员。“我们班55人,有30多人选择了应届考公。”年轻人的普遍共识是,银行太“卷”,老师太“累”,只有“考公”才是“宇宙的尽头”。

第一年,金曼曼的脚步和同学们一样,每天早出晚归,几乎没有松懈过:早上八点出发,学3个小时行测,下午学4~5个小时的申论,晚上再背1个小时的时事政治。长期绷紧的精神状态让她的身体出了不少问题:免疫力变差、失眠、头发一把一把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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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曼曼总是一边学习一边吃药。

但即使保持着这样的学习状态,金曼曼仍然在那一年国考考试“落榜”了,离进入面试的分数差了3分。她把原因归结为两点——一是自己被学校里的琐事分了神。“要忙着写毕业论文,还兼着实习辅导员,常常要熬夜处理老师交办的紧急任务。”二是有人更“卷”。“我的行程在‘全员备考’的氛围里已经算是轻松,有同学早上7点就到了图书馆,学到晚上11点闭馆,回寝室还要继续点灯温习。”

还没缓过来劲,金曼曼就被几个“落榜”的同学拉去参加了省考,本以为有了之前的基础自己胜券在握,但没想到她再次以2分之差卡在了“进面”这道关。这是金曼曼第一次崩溃,“我从下午一直哭到凌晨2点,用掉了两包抽纸,脑袋、眼睛和嘴都在疼,最后喘不过气来”。

哭完后,金曼曼发觉自己卡在了一个尴尬的节点:由于全身心备考,错过了秋招,春招也接近尾声,适合她的岗位寥寥无几。2023年的毕业季,她收拾好行李,回了临湘老家,准备再战一年。

在人际关系相对更密切的县城里,消息不论好坏都传得飞快。“原来挺好一孩子,怎么没出去工作?”“都考了这么多次能考上吗?”回家两个月,来自亲朋好友的一句句“问候”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金曼曼喘不过来气。

爸妈也从最开始的支持安慰,到小心试探,再到着急,总逼着她参加各种事业单位组织的考试和招聘,觉得好歹也算是有编制。金曼曼也觉得尝试更多机会“上岸”也没错,难道下一次考公就一定会成功吗?她又想,都学了一年了,天天做梦都能梦到图形推理题,难道是自己还不够努力吗?“我们家那时常常吵架,爸妈互相指责对方填报高考志愿时没给我选好专业,吵到最后会将问题归结于我还不够努力,题练得少。”

最后,金曼曼离开了吵闹的家,每天到离家2公里外的自习室“静心”。那里24小时开放,陈设简单,一间很大的房间里面摆满了木桌子,桌子与桌子之间有隔栏。金曼曼预订时,只剩下3个座位。

“我没数过有多少人,但印象里每天座位都是满的,也没怎么跟其他人打交道,只看到大部分人都在埋头苦学。”早晨7点到达自习室,基本已经有一半人了,有的桌上练习题堆得一人来高。一次,她看到左边女生在学雅思,吃饭时就和她聊了起来,那名女生二本院校毕业后,连续三年全职在家复习考公考编,听说研究生考公考编占优势,想通过去国外留学的方式“曲线救国”。金曼曼惊呆了:“前面或许是为了‘上岸’,但之后更多的是在‘较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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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送给金曼曼的花,祝贺她成功“上岸”。

今年,金曼曼最终“上岸”了,考进了她梦寐以求的税务系统。当她把消息分享到自己的朋友圈时,也知道了更多同龄人的近况。30多个考公的同学里,成功的不足十人;曾一同奋战国考的室友,两次都进入了面试,现在在老家政府见习,打算接着考。她不由得想到了当时的自己,如果第二年没有成功,自己肯定不会再坚持下去,甚至会听从家里的建议,找一个本地的银行入职。“我觉得能坚持考几年的人肯定是特别有耐心、毅力的,但‘上岸’不是人生唯一解,也许换条路走,会收获更好的风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李静、吴丽、金曼曼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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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公”热度连年递增,乡镇机关成热门  

记者查阅《中央机关及其直属机构2025年度考试录用公务员招考简章》发现,2025年国考共提供20810个职位,拟招录39721人,较去年增加了160人,呈现出连续七年“扩招”的趋势。

据有关数据统计,截至报名当日15时,总报名人数已达3196496人,审核通过人数也已突破270万。2025年国考职位中工作地点在湖南的职位共计764个,计划招录1519人,截至10月22日16时,报名人数达63251人,审核通过46333人,全省平均过审竞争比为30.5:1。

历年来,国考都有“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职位,这次也不例外。2025年国考报名“人气之星”是“中华职业教育社联络部一级主任科员及以下(职业代码:100310222001)”一职,仅招录1人,截至10月22日16时,已有10123人提交报名申请,6558人通过资格审核,远超其他职位。该职位的招录条件设置比较宽泛,能容纳多类专业本科以上群体,而且户籍不限制,全国考生都有报名资格。

根据湖南人事考试网发布的数据,2024年湖南公务员考试报名人数总计为66925人,相比2023年湖南省考报名第4天的9时增加9057人,总报名竞争比为6∶1。全省公务员考试报名人数排名前三的职位全部来自基层乡镇,其中,郴州安仁占了前两名,分别是795人报名的安仁县乡镇综合一、630人报名的安仁县乡镇综合二,排名第三的则是邵阳绥宁县乡镇职位2,报名的有609人。

“乡镇机关成为更多考生的选择,反映出考生更加务实。”湖南雅上公考校长黄宇分析,热度较高岗位报考的绝对人数增加,反映出考公热度进一步提升。黄宇还建议关注无人报名或报名人数少的岗位,增加上岸的机会。不过,这并不表示他鼓励考生见报名少的岗位就报名,相反,他建议考生要长远规划,选择适合个人特点的岗位,“不要为了考编而考编,而要综合考虑个人的发展与社会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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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宽职业发展方向,让青年与县城双向奔赴

在时代的大潮里,每个人都是自己命运的舵手,但并非每个人都能驾驭着理想的帆船,顺利抵达心中的彼岸。许多人的人生轨迹,被一张名为“考公”的门票所牵引,而这张门票的获取,却远比想象中艰难。

县城,这个介于都市与乡村之间的独特空间,既是许多人成长的摇篮,也成了他们追梦的起点和终点。在这里,考公不再是简单的职业选择,而是一种被赋予了家族期望、社会认可乃至个人价值实现多重意义的生命路径。

然而,逐年攀升的报考人数、激烈的竞争环境,以及有限的岗位供给,让“上岸”成为一件概率极低的事情。更令人唏嘘的是,当青春在无数次考试与等待中悄然流逝,部分考公人开始面临来自自我认同、社会压力乃至家庭关系的多重考验。他们中的一些人,或许会选择继续坚守,直到梦想的火花彻底熄灭;而另一些人,则可能在现实的重压下,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规划,寻找新的出路。

是什么让这群年轻人如此执着于考公之路?是对于稳定生活的向往,还是对于社会地位的追求?或许,更深层次的原因在于,县城作为一个资源相对匮乏、发展机会有限的环境,为年轻人提供的职业选择并不宽广,公务员这一职业因其相对较高的社会地位、稳定的收入保障,自然成为众多家庭的首选。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如何拓宽县城青年的职业发展空间、促进县域经济的多元化发展,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

因此,对于这群“困在县城里的考公人”,我们应更多地思考如何为他们创造更多元的发展机会,让每个人的梦想都能在适合自己的土壤中生根发芽。同时,也鼓励每一位青年勇敢探索自我,认识到人生的价值不是局限于某一职业标签,而是在于不断追求个人成长、贡献社会的过程中实现自我超越。

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愿每一位考公人,无论最终是否“上岸”,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彩。因为,真正的成功,不在于你站在哪里,而在于你朝哪个方向前行。


编辑:罗雅洁

二审:吴雯倩

三审:陈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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