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今日女报/凤网首席记者 李立 供图：受访者
一个国家有国歌，一座城市有市歌，但你能想象一个村庄有属于自己的村歌吗？
10月末，在长沙市望城区靖港镇召开的第七届爱故乡大会暨湖湘振兴论坛上，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就见到了一个希望让中国的每一个乡村都有一首专属“村歌”的人——近两年来，孙恒和伙伴们奔走在全国各地的乡村，帮助村庄创作“属于自己家乡的歌”。
每到一个村庄，他们便会邀请村民参与创作——很多村民甚至没有任何乐理知识。孙恒说，这样做的目的，是希望创作出来的歌曲不是站在城市角度的所谓“乡愁”，也不是程式化、套路化的晚会歌曲，而是真正能讲述村庄生命故事和文化历史的，村民们愿意去传唱的“村歌”。
我们是“村歌协作者”
“村村通”的水泥路走到了尽头，接下来只能沿着山道往上爬，山里的夏天没有城里的热，但爬了一会儿后，孙恒的脸上还是挂满了汗珠。
这里是重庆市城口县龙田镇联丰村，地处深山，山高路险。孙恒和同伴们此行，是受联丰村驻村第一书记之邀，来联丰村创作村歌。他听说当地有一位名叫龙德如的老人会唱有一百多年历史的“锣鼓草调”，于是专程拜访。
联丰村自古相传的“锣鼓草调”是一种集体劳动时打着锣鼓唱的山歌，每句7个字，每段4句。没有固定歌词，如同聊天一样，即兴演唱，还可以用来骂人和取笑人。
“在不同的村子创作出不同的风格很重要。”同行的作家吕途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她和孙恒都认为，村庄本来有的原生音乐，应该是村歌中的重要元素，“村歌如果千篇一律，就是失败的”。
“我们不是创作者，创作者是当地的村民。”孙恒认为，不是他和同事们“创作”了村歌，“我们更像协作者，帮助村民把他们创作的‘珍珠’串联起来”。
在孙恒看来，村歌创作应该以村民为主体，与请歌手、音乐家或村中能人乡贤创作一首歌曲截然不同。通过村民的集体创作，共同发掘村庄的文化历史资源，“这是一个集体学习、集体建构和集体反思的过程。大家能在这种创作中找到描述村庄文化历史的概念和词汇”。
为最广大的劳动者歌唱
今年44岁的孙恒曾是一名中学教师。1997年，他辞职后带着一把吉他“北漂”到北京。从此，河南开封四中少了一名音乐老师，而北京复兴门地铁站多了个穿着破旧牛仔裤的歌者。
一个偶然的契机，孙恒和天津科技大学的学生社团去工地慰问农民工，没想到，这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体验。
孙恒唱的是自己创作的民谣歌曲《一个人的遭遇》，内容是他的朋友——打工者小吴的亲身经历，“唱歌时，工友们都盯着我，他们的掌声、笑声那么真诚、质朴。这跟以前我在大学里、酒吧里唱歌完全不同，就像在跟我的兄弟姐妹聊天。这次经历对我启发特别大，我们的文艺，为什么不能直接面对最底层的劳动者？”
2002年5月1日，孙恒成立了新工人乐团。这是一支“只为劳动者唱歌”的乐团，成员主要是打工者，演出的舞台经常是工地。演出设备也非常简陋，两把吉他一把口琴，麦克风绑在钢筋上往地里一插，两只音箱又小又旧，一根电线上挂着几只小灯泡照明。
但就是这样艰苦的条件，孙恒和新工人乐团的成员坚持了十多年。2016年，孙恒兼任爱故乡艺术团团长，开始把视线转向乡村，“我们最开始组织了‘寻找故乡之歌’的活动，征集了大约两百多首歌曲，结果发现多数歌曲是从城市角度去表现‘乡愁’，或者是晚会歌曲，难得有扎根乡村或乡村建设的歌曲。”
2017年，孙恒带着乐团在全国各地的乡村开展“大地民谣”公益演出。行走在乡村，为广大劳动者歌唱，孙恒也看到了一些村庄的破败景象，“年轻人走了，留下了老人孩子，村子缺少文化生活，也缺少活力”。
“党的十九大提出了‘乡村振兴’，但除了发展经济，我们还要考虑文化。一个村庄没有文化，就没有持续的凝聚力。”孙恒说，这便是他和吕途等同伴发起“村歌计划”的由来。
歌就在村民心里
孙恒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在去一个村子做“村歌计划”之前，他们会先搜集关于村子的资料，然后进行社区走访和入户访谈，“这一步很重要，是协作者组织歌词的基础”。接着，他们会在村里举办为期几天的村歌工作坊，通过游戏、练习、讨论，焕发村民的音乐潜能和歌唱勇气，并将个体生命故事和村庄故事一步步转化成文字和歌词。
村歌来自田间地头、来自乡野人群——在去一个村子开展“村歌计划”之前，孙恒和吕途都会社区走访和入户访谈，了解当地的文化和历史。
孙恒坚信，“歌就在村民们心里”。
在联丰村，孙恒一行见过会唱“锣鼓草调”的龙德如、熟知村庄历史大事的李德清、村妇联主席唐胜菊、村里年纪最大的老人刘启碧、作为知青留下来的村小老校长周祥伟，还有来到村里做乡村建设的乡建院社区营造团队的年轻人。
在云南省安宁市金方街道白甸村，他们拜访过村里的“竹林二贤”——这是村民送给居住在竹林畔的两位老人的雅称，以及在村子莲藕种植产业发展中功不可没的村长刘伟才。
在河北省秦皇岛市青龙满族自治县七道河乡石城子村，他们听年过八旬的老支书樊贵祥讲述日本人为了追击八路军伤员而严刑逼供村民的愤恨，上世纪八十年代因“抢山林”风潮而让山中大树损失殆尽的经历，村民胡立新因为村里没有路而辍学的无奈，以及“不希望村庄消亡”的现任村支书胡凤伍带着村民种板栗，坚持不用除草剂，而是用手薅草的努力。
在村民的记忆里，黑熊伤人的惊险，上山采药被毒蛇咬伤命悬一线，莲藕和茭白在水中慢慢生长，春天满山满岭的蘑菇和野菜，上百年的古板栗树高耸入云，连绵不断的大山，群山环抱的小村……关于村子的意象慢慢丰盈，山水变迁、人事变化，乡村有太多苦乐相伴的故事可以讲述。
写出乡村里的日常
接下来，就是举办村歌工作坊，让村民们参与集体创作。
孙恒告诉今日女报/凤网记者，村里会帮助挑选10名左右的参与者参与村歌创作，包括文艺骨干、老人、妇女、年轻人、社区工作者等。他首先带大家做一些音乐方面的基本练习，比如气息及声音、节奏与合作的训练，然后通过集体回顾村子“大事记”、讲述“生命故事”、画出“心中的村子”等方式让大家进入状态，最后用讲述与村子相关的词语接龙的办法开展歌词创作。
让村民创作属于自己的村歌——许多经典歌词，就出自于这些朴实的老人之手。
村民们能说出的词语大多不华丽，但吕途和孙恒认为，这恰恰是最自然的状态。在联丰村，村民们认为形容村子地形最贴切的一句话“九山半水半分田”被一致同意放入歌中。而另一句歌词“山上长满树和草”，则是李德清老人脱口而出。松松软软的洋芋果、黑熊掰苞谷、野猪拱洋芋、山中采药材、捡蘑菇等村民生活日常，都被写入歌中。
在石城子村，第一天村民们比较拘谨，发言很少，没有提供足够的创作素材；到了第二天，大家的热情被激发，村民们纷纷贡献生动丰富的素材，甚至出现了“一块石头四两油，没它不长粮”这样的佳句。
在白甸村，村民们拿起画笔，用“画出我心中的白甸”的方式，将色彩和具体形象融入歌词创作中。很多村民说，这是他们这辈子第一次画画。
在村歌工作坊里，村民们集体参与创作，而孙恒（中）经常用一把吉他，带着大家做音乐方面的基础练习，培养“乐感”。
孙恒告诉记者，作为村歌协作者，除了帮村民组织文字、串起歌词外，还有一个重要的任务，是帮村歌选取合适的曲风曲调，“我们会考虑使用当地的民歌或山歌曲调，再加入流行的音乐元素，让歌曲朗朗上口，易于传唱”。
最终，联丰村村歌《山水联丰》使用了“锣鼓草调”每句7字、每段4句的调式；石城子村村歌《石头也香甜》有京韵大鼓的味道，带有京津冀一带的风格；而白甸村村歌《相约藕然》则参考了云南当地民歌“猜猜调”的句式和曲调。
村歌嘹亮，温润人心
随着一遍遍演唱和体会，石城子村的村民们越来越喜欢《石头也香甜》。为此，孙恒当晚举办了一个小型联欢会，在村部舞台给村民首演村歌；联丰村则借着村歌工作坊的契机举办了七夕晚会，还教到场的乡镇干部唱村歌，“洗脑”的旋律让干部们“完全停不下来”。
还有更多潜移默化的改变正在发生。村歌计划的第一个试点——安徽省阜阳市颍州区三合镇南塘村的年轻人在创作村歌后成立了吉他小组。村里还准备成立古琴小组、音乐兴趣小组，甚至准备成立乐队。
自2018年启动至今，“村歌计划”项目组在安徽省阜阳市颍州区三合镇南塘村、河南省信阳市平桥区五里店郝堂村、安徽阜阳大申庄村、重庆城口县联丰村、云南安宁白甸村、河北青龙石城子村开展了六期村歌音乐工作坊。
“村歌计划”鼓励村民参与创作，这是与以往不同的创作方式，对于村民们来说更是一次奇妙的音乐体验。从最开始的“完成任务”到“激动着急，感受到团结，觉得不可思议，像回到上学的时候”，村民们在村歌的创作中，完成了对乡村的重新认识和文化认同。
“我们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创作一首歌曲，而是通过集体创作，从内部培育、建设和发展乡村文化和乡村文明，从而从文化上振兴乡村。”孙恒说。
附村歌歌词：
《山水联丰》
联丰村村歌
村歌创作协作者：孙恒、吕途、付海鸿、高疆鹏、韩义、吴江、梁心莉、水通琦，杨瑞欢、施盈竹
村歌创作参与者：李德清、周传秀、唐丹、黄柯、潘辉、宋帮芝、李启群、唐胜菊、陈国美、陈国桃
联丰村的山呦：高又高
山上长满树和草
我去山中挖药材
装满背篼乐开怀
联丰村的水呦：清又甜
喝到嘴里蛮安然
龙潭河水清潺潺
饮水思源心相连
联丰村的山哟：高又高
联丰村的水哟：清又甜
联丰村的歌哟：唱不完
联丰村的人哟：勤又善
联丰村的歌呦：唱不完
黑熊野猪山中欢
香香脆脆野耳子
松松软软洋芋片
联丰村的人哟：勤又善
春夏秋冬把活干
九山半水半分田
山水无痕建家园
联丰村的山哟：高又高
联丰村的水哟：清又甜
联丰村的歌哟：唱不完
联丰村的人哟：勤又善
嘿~勤又善
《石头也香甜》
石城子村村歌
音乐工作坊协作者：孙恒、吕途、施盈竹、吴江、李进华
参与创作的村民：樊贵祥、胡建、周小清、李丽丽、詹亚娟、朱凤珍、胡立祥、胡艳红、朱桂英、翟文秋
石头墙，石头房，石头小村庄
一块石头四两油，没它不长粮
核桃香，栗子甜，古树上百年
大山沟里空气鲜，石头也香甜
太阳照，月儿圆，石头有温暖
父母辛劳挑重担，儿女永依恋
大石头、小石头，牢牢抱成团
用手薅草也情愿，生态建家园
石城子村！群山环抱；
石城子人！实实在在；
石城子村！不忘初心；
石城子人！勤劳坚韧。
莫为繁华失本真
不惧风雨屹立天地间
《相约藕然》
白甸村歌
音乐工作坊协作者：孙恒、吕途
参与创作的村民：王桂秀、孙宗莲、董存珍、熊佳丽、刘海娇、尹爱玲、宋祖梅、朱良（施工管理员/非村民）、李进凤、刘亦辰、王天惠、熊明芬、宋玮娜、李跃仙
嘿！
哪样河边随风荡？柳条河边随风荡；
哪样山上悄悄长？菌子山上悄悄长；
哪样栽种排成行？山药栽种排成行；
哪样泥里白胖胖？莲藕泥里白胖胖。
嘎嘎 茫茫 嘿哟嘿！买买桑, 太板扎喽！
嘎嘎 茫茫 嘿哟嘿！买买桑, 太板扎喽！
嘿！
哪个刨藕三季忙？女人刨藕三季忙；
哪个打工在四方？男人打工在四方；
哪个辛苦盖楼房？父母辛苦盖楼房；
哪个铺路架桥梁？政府铺路架桥梁。
嘿！
山水白甸清静安宁 清静安宁
八街小河门前流淌 门前流淌
青青白白莲花盛开 莲花盛开
相约藕然等你来哟 等你来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