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晓丹
从洪江去靖州,要穿过会同。湘西南的秋天,紫薇花凋萎,黄花槐开得正酣。汽车颠簸在会同连山乡,一片片庄稼滑过去,恍惚间我又看到了张初中。
记得初次见她,她纯朴憨厚的笑毫不设妨,两只刷把辫,一只泛白的旅行袋,“爷爷奶奶好,大姐好!我叫张初中”。她拘谨而礼貌地向我们打招呼……那个情景如此清晰,即使过了13年仍难以泯灭。
张初中是我见过的第一位会同女子,古朴淳厚、文明尚礼,即使混迹城市做保姆,也始终是尊贵的“穷人”。什么样的山水能养出如此女子?
很多史学证据认为炎帝神农氏曾长期生活在会同的连山,所以炎帝别称“连山氏”。而“会同”二字,取自《周礼·春秋·大宗伯》:“以宾礼亲邦国……时见曰会,殷见曰同。”通俗地说,会同连山是“帝王接见诸侯的地方”。
走在连山,空气中混杂着野草和泥土的味道,无垠的田野尽头,群山与天际交汇,田舍、农人与耕牛时隐时现,这是一块没有被污染的古老田园。来自这田园的张初中,一开始就表现出不同的气象。
我们家管保姆叫师傅,张初中便成了“张师傅”。听我们这么叫,她羞红了脸:“别叫师傅,叫小张,师傅在我们那是老师哩。”她的父亲就是乡村教师,给她起名“张初中”也是寄望她继承连山的耕读传统,做个知书达礼的人。
张师傅来的第二天清晨,地板清洁锃亮,窗户光可鉴人,阳台上的花花草草滴着水珠。再往前走,是她的笑脸,“早上好!”张师傅温文尔雅地打招呼。以后的每一天,张师傅都如此彬彬有礼,让我们刮目相看。
不到两岁的女儿,前后请过七个保姆。张师傅和女儿很投缘,女儿见到她就咯咯地笑个不停,而她也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妹妹,你好漂亮哟。”她说,湘西管女娃叫“妹妹”,管男娃叫“弟弟”,她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念寄宿初中,“妹妹”读小学。为供一儿一女读书,张师傅的丈夫农闲时做木匠,她也进城当起了保姆。
张师傅与我之前请的保姆截然不同,谨言慎行,从不说长道短。她爱干净,女儿的衣物即换即洗,每件都用香肥皂搓得香喷喷的,干了就叠成四方四正有棱有角的形状。而她自己也穿得朴素干净,一丝不苟。她有时也唠唠家常。她们那民风纯朴,却也彪悍,相邻村寨因土地和宗祠的问题时有矛盾。因为家里穷,丈夫在外面忍气吞声,回家却动手打人,要么埋怨孩子负担重,要么埋怨她吃闲饭。为了养家,她硬着头皮走出了大山。
在我家生活的日子,张师傅过得充实且愉快,牙牙学语的女儿甚至有了会同口音:嗨的(开灯)关的(关灯),嗨么(开门)关么(关门)。张师傅喜欢站在阳台上。阳台外面是熙熙攘攘的小街,她做完活,就斜倚着铁护栏,边听小贩的叫卖,边望着天空,嘴角挂着笑……
然而内心的孤独难以掩饰,好几次见她眼眶红肿,满脸忧郁。也许她想起了她的大山,她的家园和儿女;也许她的心早飘回了连山,为了生计,只能把躯壳留在城里。
两个月后,张师傅的丈夫打来电话,最终促使张师傅离开。
丈夫说马上到广东打工,勒令她回家带小孩。惶惶不安的她打电话回娘家,才知道丈夫并没外出,孩子却吃不好也穿不暖。看着张师傅无助的眼神,我默默把路费塞给她:“孩子们需要你,快回去吧!”张师傅落泪了:“我这一走……真对不起你们,你们待我像家里人哩。”
临走时她搂着我女儿,恋恋不舍。目送她的背影远去,我知道她从此不再忧郁和孤独,她像回巢的大鸟,必将稳稳地守护家园。
从那以后,我们断了音讯。我时常忆起她临窗而立的情景,不知她在连山可好?不知她丈夫还打不打她,她的儿女可读了大学有了文化?我们一直管女儿叫“妹妹”,这个由张师傅起的小名,寄托着她的爱心,也代表我们的牵挂。
又过连山,眼前田园葱郁,勾起我对一位会同女子的想念。箫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周礼流传的地方,连女子,都是一道远古的风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