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津市米粉后的红尘往事

凤网 2017-07-24 阅读数 232984

图片来源于全景网

文/陈晓丹

“津市牛肉粉,柒圆的柒扁的?”长沙人的一天,常常伴着这句问候拉开序幕。大街小巷的津市米粉馆,冒着浓浓的香辣味、肉脂味,胖胖的女老板站在店门口,腰系白围裙,手拿漏勺和筷子,麻利地下粉。她们顾盼流飞,一有人经过,就笑容可掬地丢起常德话:“老板,柒粉啵?”

几乎没有人能抵挡津市牛肉粉的诱惑,猪油、酱油、精盐、香葱、高汤做底,放入烫熟的米粉,再淋上几勺红油浇头,还有熬了几个钟头的油码:麻辣牛肉、红烧牛肉、清炖牛肉、牛杂、酱汁牛肉……粉馆里众生百态,小伙子双码重挑,红油肉汤“滋溜”一下喝得精光;时髦姑娘嗦起粉来原型毕露,一边流鼻水一边豪吃。他们用津市牛肉粉开启了一天的好心情。

人是用胃来记忆的一种动物,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经过的事,往往伴随着食物的回忆;又或者通过食物,串连起过去碎片化的信息,唤起失落的记忆。

童年时我寄住外婆家,还未上小学。一个小孩子能记忆的东西,多半依靠食物完成。外婆做的坛子菜、霉豆腐、腊八豆、粉蒸肉、杂烩等都是人间美味,我记得吃每样东西的时间、地点,也记得每样东西的味道。

我平生第一碗津市米粉,却是外婆的好朋友胡姥姥做的。那天外婆出门,胡姥姥代管我的中餐。她把我领到长长的公共厨房,站在灶台边看她下粉。我清楚地记得她家的碗镶着一线金边,还有淡桔色的方块线条。她用猪油调了一碗汤,把烫熟的米粉下到碗里,再浇上两勺红油和肉沫,最后撒上绿油油的葱花……猪油和辣子的香味冲进鼻子,我一边咽口水一边拼命找筷子。

胡姥姥摸着我的头,笑了,讲起常德话,“慢慢柒,莫捉急……”

我用筷子缠上洁白的米粉,粉条浑圆,有弹性。汤底有桂枝、花椒、八角、辣椒、生姜的鲜辣,也有复杂的中药材的异香。我来不及仔细品尝,一碗米粉就见底了。我由此牢牢记住了胡姥姥,她60开外,个头不高,黝黑结实,脸色黑黄,布满麻坑,右手夹着一支香烟,吞云吐雾,牙齿熏得焦黄。

胡姥姥长得一点也不好看。在我幼年的印象里,除了她做的米粉,她的一切我都看不懂,她浑身透着神秘。那时“文革”已经过去两年,外婆从城中心遣散到郊区已经十多年,回城看起来遥遥无期。外婆平静地接受一切,与周围的邻居打成一片,其中包括退休工人老胡和他的妻子王氏。王氏也就是我嘴里的胡姥姥。

邻居们看胡姥姥的眼神十分复杂,有惧怕、好奇,还有鄙夷。他们讳莫如深的眼神、交头接耳的诡异表情令我越来越疑惑。我问外婆,胡姥姥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别人躲着她?外婆只说:她……是居委会治安委员嘛。

胡姥姥几乎没有什么女性特征,一副老烟嗓,声音像男人,做事火急火燎。她和老胡没有生育,家里两个孩子还是老胡与前妻生的。孩子们与她关系疏远。不仅孩子不跟她说话,老胡也不跟她说话,她看上去很孤独,所以老是待在居委会,走家串户发通知,给小朋友发宝塔糖……她不理旁人的眼光,自顾自生活,偷闲还会向天空吐烟圈,只是很沉默。

1984年祖母搬离郊区,与一帮老邻居各奔东西。

1995年我听外婆说胡姥姥过世了。外婆抹着眼泪公开了她保守多年的秘密,原来胡姥姥是津市人,早年流落到贵州,抗战后期因生活所迫被卖进妓院,一直熬到国共内战。老胡在贵州修路时认识了她,将她赎身,续弦。因长期遭受摧残,胡姥姥没有了生育能力。

她绝口不提过去,仿佛她的命是从嫁给老胡才开始的,老胡比她大20岁,都可以当她爹了。不知她心里,可曾埋怨过命运的无情,可否恨过人情的荒凉。胡姥姥去世时我已大学毕业,不再是那个用胃思考的小孩子,回想当年人们对她的憎恨与嫌弃,无异于投向可怜人的匕首,没有比这更怯懦和可耻的。鲁迅在《华盖集·杂感》中说:“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而不知不觉间,人们都曾抽出利刃,合力刺向更弱者。

人生倏忽如电,偶尔我会想起平生吃的第一碗津市米粉,想起胡姥姥,若有来生,希望她能得到更好的对待,透过开满鲜花的月亮,她在花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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